初夏的晚间六点钟,天还未全黑,电联车上挤满回家的人潮,下课的、下班的,或是想去哪里吃饭放松一下的人,黑鸦鸦的一群。
屠姌姌在莺歌火车站上车,身上还穿着公司湖水绿色的制服,上火车前她匆忙的赶了一段路,现在闷热的很。
她挤上火车车厢,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通常这时候车厢内的“气味”,最是叫人“难以忘怀”。高中男生在学校跑了一整天的汗臭味,早熟女学生浓郁的妆粉味,还有上班族男女的各式古龙水味、香水味,真是百“味”杂陈啊!
屠姌姌用手朝脸颊搧搧风,动弹不得的车厢让她无法将七分袖的外套给月兑下。
真闷。
要不是她得赶回台北家里吃饭,绝对不会选在这个时间搭火车。
算一算时间,她确实很久没有回家陪妈妈跟妹妹吃饭了,每次接到她们的电话,她总是下意识的以忙碌作为借口,一次次婉拒她们的好意。
屠姌姌呆滞的望向窗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家人”竟养成了“逃避”的心态!
她将大部分的时间投身于工作,或是赖在租来的老旧公寓里当腐女,对于妈妈跟妹妹打来的关切电话,总是能避就尽量避。
这实在很糟糕。
屠姌姌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妈妈跟妹妹,甚至已经过世的爸爸,他们都真心的把她这个八岁那年就失去双亲的孤女,当成是亲生女儿或亲姊姊般的疼爱跟喜欢。
是她,始终无法融入的是她。
所以她才会选择就读南部的大学,毕业后又找了一份离家较远的工作,以通勤不便为由,在外租房,搬离那个既温馨又舒适的家。
屠姌姌在台北火车站下车,随着人群移动搭上电梯,再随着人群走动,在这个犹如迷宫的交通转运枢纽,找到了捷运的入口。
捷运车厢内的人潮一样拥挤,这回屠姌姌学聪明了,她先将外套给月兑下拿在乎上。
她在龙山寺站下了车,然后提着沉重的公文包跟礼盒,走回已经两个月不曾回去的家。
☆☆☆
“妈,姊回来了。”
在妹妹甄蝶开门的那一霎时,屠姌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在瞬间挂起灿烂过头的笑容。
美丽的甄蝶人如其名,她就像只采了蜜,兴高采烈的彩蝶扑进屠姌姌的怀里。
“姊,我好想妳喔,妳都不回来,也不来看我。”
身高才一百六的甄蝶,在身高一七三公分的屠姌姌怀中,就像个惹人怜爱的洋女圭女圭一样。
屠姌姌是真心疼爱她这个从小就很爱黏着她的异姓妹妹,要不是……算了,她摇摇头,要自己别想了。
她模模她任何拍洗发精广告明星都比不上的柔亮长发,跟她道歉。“对不起,最近房市热络,姊姊真的很忙。”
她扬扬手中提着的女乃酪礼盒,“瞧我带什么回来给妳赔罪。”
甄蝶最爱吃甜食了,屠姌姌特地请今天刚从南部出差回来的同事,帮她带了盒网络团购最夯的女乃酪布丁。
“哇,我最爱吃这个了!”甄蝶开心的哇哇叫。
“都几岁了还跟个小朋友一样。”此时甄母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宠昵的笑着,对自己的小女儿感到没辄。
“妈。”屠姌姌唤了母亲一声。
“人回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甄母温柔的轻斥。
“小蝶爱吃啊。”屠姌姌笑答,然后陪同个头娇小的母亲进入厨房。“妈,我来帮妳”
她的身材在甄家是相当突兀的,就连已经过世的甄父都没她高呢!
甄母一边忙着,一边询问屠姌姌的近况,还频叨念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怎么整个人瘦得跟竹竿似的。
对于母亲的关怀,屠姌姌微微红了眼眶。
甄母是她已过世母亲的同乡好友,当年八岁的她面对父母车祸双亡,父系跟母系两边的亲戚就互踢皮球,没有人肯接受她这个赔钱货,是甄母看不下去,说服当老师的甄父收养了她。
他们并没有让她改姓,而是以原来的姓名抚养她长大,毕竟当年八岁早熟的她已经懂事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甄父甄母待她颇好,尤其小她四岁的甄蝶,毫无保留的接受了她,丝毫都不介意她分掉了她是独生女的宠爱。
“怎么了?”甄母瞧她脸低低的,眼眶似乎还含着泪。
“没有啦。”屠姌姌赶紧抬头给甄母一个顽皮的笑。“都是洋葱惹的祸。”还好她正在切洋葱。
“这样眼睛就红通通的,以后怎么做饭给老公吃?”
“我才不要结婚呢。”
“呸呸,说那什么傻话,身为女人还是要结婚,挑个好对象让老公疼,这才是最幸福的。”甄母当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理所当然的认为女人的幸福归宿就是婚姻。
“这年头女人得靠自己,不能靠老公的啦。”屠姌姌吐吐舌说。“况且好男人、好老公早就被挑走了,哪轮得到我。”
说到这,甄母就忍不住念起她。
“妳这遗传到妳妈的高挑好身材就跟模特儿没两样,电视上那些什么网络美女个个都跟妳一样,又瘦又高,她们都那么受男人欢迎,怎么妳都快三十岁了还没交过男朋友?”
“妈,这年头男人不可靠,还是工作比较可靠。”屠姌姌暗忖,当年亲生父亲还真不该给她取一个跟性格完全不同的名字。
姌姌,听起来是多么的柔弱,多么的需要保护,但现在已经二十九岁的她,打从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房地产业,从最基层的行政助理做起,独自在外头租屋、工作,成为分店业绩还算不错的组长,她独立自主,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那么的需要男人保护。
甄母忍不住睨了她一眼。“妳就是这大女人的想法,才会没有男朋友。”
她拿自己的小女儿为例。“妳看小蝶,从大学时就认识了家世学历背景都很优秀邢学长,虽然邢学长出国念书了,但他们的感情还是很不错,一直都有保持联络,小蝶将来要是能嫁给他,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就只有妳啊……”
“妈,我的肚子好饿喔,可不可以开饭了。”屠姌姌打断母亲接下来的话语,模着自己的肚皮,露出一副快要饿扁的表情。
甄母拿她没辄,不再接续关于“邢学长”的话题。“好啦好啦,我们开饭吧。”
在甄母旋身之际,屠姌姌深深的叹息了……
☆☆☆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用餐时间。
屠姌姌说着工作上的趣事,遇到什么机车客户,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意外状况。
“姊姊的工作真有趣!”甄蝶用羡慕的口吻说。
“我的工作是凡人做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要羡慕也该羡慕妳,在知名电台里当主持人,光靠妳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就能迷倒一群男粉丝,听说网络上还有人为妳成立了部落格。”
今年二十五岁的甄蝶,不仅声音美丽,人也美丽,打破传统认为广播节目主持人都曝不了光的说法,甄蝶不管现身或献声都吸引一票男人的注意。
再加上甄蝶是毕业于T大的高材生,从小就学钢琴的她有着温婉典雅的气质,一头乌丝配上细致的五官跟瓜子小脸,动人极了。
不仅外表出众,甄蝶还有一颗温暖善良的心,周末她总会拨空到社区中心免费教家境贫困却喜爱音乐的小朋友弹琴。
这样的她,不管是什么男人都会折服的。
“姊,妳爱说笑了,工作哪有分什么凡不凡人啊!”甄蝶笑起来时,右边的嘴角下方会有一个小巧可爱的梨窝,迷人的很。
哪像她,又高又瘦又扁,头发的长度从来没有超过肩膀,最近更是干脆理了一个完全服贴于脸庞的短发,模样从身后看起来真跟男人没有两样。
她的声音略低,一点温婉的气息都没有,再加上房仲业就是要跟婆婆妈妈、叔叔伯伯、邻居老王老林打成一片,许久下来,连公司同事都开玩笑说,叫她要不要干脆承认自己是喜欢女人的T。
她跟甄蝶若真要站在所谓女人的天秤上,两个人应该是南辕北辙,小蝶是女人的最佳代表,她则是最差劲的那个。
要是男人,有眼睛的,都该知道自己会选择哪一个。
“妳们姊妹就别再聊工作,也不想想自己都几岁了,该为终身大事着想了。”甄母是个相当传统的家庭主妇,总是三句话就不离婚姻。
屠姌姌对妹妹翻翻白眼,甄蝶则对姊姊的表情掩嘴偷笑。
不过提到终身大事,她倒是想起一个男人,一个她爱慕许久的男人。
“我收到邢学长的E-mail,他说他要回台湾了。”说到自己爱慕的男人,甄蝶有些含羞带怯。
屠姌姌本来伸出夹菜的手停了一下,才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吃饭。
E-mail……有个男人即使人在国外,也不忘常写信给她,若课业忙些,一个礼拜左右会有两封,若不忙的话几乎是一天发一封信。
可她,收了信,却从来没有打开来看过。
她不能看。
看了就会忍不住心头的相思,她不能相思,对他。
而甄蝶就有资格可以打开阅读他所写的每一封信,所以知道他要回国的消息。
甄母很开心。“他拿到学位,要回台湾定居了?”也就是说小女儿跟邢学长有更进一步的空间跟可能啰!
“是拿到学位了,不过他是应母校的邀请,回来担任客座教授,只会在台湾停留半年左右。”
“是喔。”甄母难免失望。“怎么不留在台湾发展呢?”
“妈,因为学长在美国有更好的发展啊,已经有财团邀请他去担任实验室的主持人,会全力支持他的研究。”
甄母听了好满意,点点头说:“美国也是很好啦,但我怕我会舍不得妳。”
“舍不得我?”甄蝶不懂。
“妳以后要是嫁给他,就得陪他到美国去,妈要看妳就得千里迢迢的飞过去啊!”
“妈,妳在说什么啊?我跟学长不是……”甄蝶羞红了脸,转而向姊姊求助好化解尴尬。
“姊,妳瞧妈说的,什么我要嫁给学长到美国去。”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屠姌姌强迫自己的嘴角一定要扬起笑,她看着羞红脸的妹妹,实话实说:“妈说的没错啊,妳以后要是嫁给邢学长,就得到美国去了。”
“我舍不得妈跟姊,那我不要嫁总行了吧!”甄蝶撒娇的说。
“不行、不行,像邢学长那么优秀的男人妳不嫁,那还要嫁给谁?”甄母赶紧寻求援助。“姌姌妳说对不对?”
本来不再答腔的屠姌姌被母亲这么一问,不得不再说:“嗯,我也觉得小蝶跟邢学长很配。”
气质高雅的俊男跟美女,又同是T大的高材生,有谁会比他们更相配呢?
甄蝶被母亲跟姊姊这么一说,本来就美丽的脸庞泛起甜蜜的粉色,那是一个谈到喜爱男子时,女人最无法掩盖的羞怯跟情意。
屠姌姌看在眼里,突然……没了食欲。
☆☆☆
当晚,屠姌姌在甄蝶的一再恳求下,在家里留宿了。
她刚洗好澡换上睡衣准备上床,穿着一身白色连身睡衣,宛如天使的甄蝶抱着枕头来敲她的房门。
这是她们打小养成的习惯,只要其中一方有话想说或分享,当天晚上就会到对方的房间去。
她们总是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进来吧。”屠姌姌挪了挪位置,好让甄蝶可以睡在另外一侧。
屠姌姌熄掉了灯,只剩床头一盏星星小灯微亮着。
“姊?”
“嗯?”
“妳真的觉得我跟邢学长……相配吗?”她心里头有着小小的不确定。
“很配呀。”这是她的真心话。
甄蝶的声音有着喜悦,却也有些迟疑。“我一直很怕配不上学长……”
“不会的,小蝶,妳别想太多了。”还好她们不是面对面谈着这个话题,要不然屠姌姌还真怕自己无法说出这话来。
“姊,妳有喜欢的人吗?”甄蝶得到满意的答案后转移了话题。
“……”
甄蝶见姊姊没回答又继续问道:“从小到大,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妳有没有在心里头很喜欢,即使他不在妳身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的人?”
屠姌姌望着一片黑的天花板,许久才回答甄蝶的问题:“有,有一个。”
“真的吗?”
“嗯。”
“那姊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呢?”
“……他是个我不能爱的人。”屠姌姌忽略心痛的抗议。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爱?”甄蝶为姊姊感到着急跟心疼。
屠姌姌暗暗一叹,没有回答。
她抚抚妹妹的发,“睡吧,小蝶,不早了。”
甄蝶知道姊姊不想说,她也不好继续触动姊姊的痛处,靠在姊姊的肩窝,闭上眼,缓缓进入睡梦中。
一直到甄蝶都已经入梦许久,屠姌姌还是睡不着。
她一直想着甄蝶问她的话:
为什么不能爱?
因为她爱的……是她爱的男人啊!
这爱,她得不了,也不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