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亮灿随着大门洞开朝走道流泄,室内竟意外地明亮,客厅的照明灯差不多全开启了,入眼广阔,几无障物遮拦视野,屋主豪迈地将隔间几乎都打通,天花板外露的管线,熏黑红砖及水泥粉光墙面,粗磨木地板,构成主要的室内景观。夏洛特在朋友的工作室见识过这种美式仓库风,不过彻底移植作为居家倒是第一次目睹。
但重点不在风格,重点是凌乱。这名屋主随性的程度和凌乱的程度成正比,只要看得见横生的枝架,上头必然披挂了衣服或杂物,令人咋舌。
尚未觅得人踪,入耳便听见玻璃碎片清脆的碰响声,游目四顾,玄关对角那一端的砖砌吧台旁,有个男人蹲踞在那,手执小型扫把和畚斗,将地面上的玻璃从散落的四面八方慢慢兜拢成小丘,再一一倒进垃圾桶。
男人仔细清扫完毕后,将工具置放回吧台后方,直起颀长的身躯,面向客厅,望向来客。夏洛特未等男人出声,头一扭就要往门外冲去;袁钧眼尖,一把扳住她右肩,莫名问道:“怎么啦?纪先生你见过的啊。”
纪远志见状,朗声长笑。他身着正式衬衫,领带却甩在右肩上,两管衣袖捋至手肘,衬衫下摆有一侧外掀,不修边幅的模样倒也不令人惊讶,像是他平日粗迈举止的自然延伸。
他松松抱着两臂,挂着倨傲的笑容走近两人,嘴一撇,向袁钧道:“不会吧老兄,这就是你带来的生日礼物?”
袁钧偏头向惊魂未定的夏洛特道:“你坐一下,我先和他谈谈。”他向前搭住纪远志的肩,略推着他往吧台方向走。
两人各自坐上高脚椅,纪远志伸手在架上拿下两只玻璃杯,抓起台面上的一瓶威士忌就要往杯里倒,袁钧按住他的手,“够了,生日别净喝酒,吃点蛋糕吧,钟婕不是带了一个来?”
“你来晚了。”纪远志大笑两声,手指着落地窗外的后阳台,“在那儿。”
袁钧探头一瞧,门外有一只正在大快朵颐的法国斗牛犬,前方一只纸盒子里盛装的黑白相间、坍塌不成形的不就是巧克力蛋糕?
“你这是做什么?”袁钧责备。
“放心,这只狗以前在街头流浪过一阵子,胃很强,不会拉肚子。”
“谁跟你说这只狗了!何必糟蹋人家的好意?”
“糟蹋?”纪远志抬起下巴,眉一扬,“不,我从不糟蹋别人的一片好意。”
袁钧不理会他的话中有话,“不管怎样,闹个意见何致于让人下不了台?”
纪远志默然,隔了一分钟,面无表情道:“业务部那些被我裁掉的家伙带了客户资料投效到广裕去了,最近抢下我们两个老客户订单。”
“广裕?钟婕是在他们的行销部,不见得知道新的人事变动,何必迁怒?”
“钟婕是新任业务部经理,上任一周了。”
两个男人对看一眼,纪远志再次握住酒瓶,斟了半杯,这次袁钧不再阻止。
“重点是,我们的业务部早已知情却一声不吭,今天在公司为这事被上头飙了半小时,这才是钟婕送我的特别生日礼物。”
无言片刻,袁钧叹道:“无论如何,钟婕实在不简单,她有她的过人之处。”
“你倒懂得欣赏女人。”纪远志冷哼,想起了什么,朝客厅望去,夏洛特背对着这一方,端坐沙发一角,动也不动;纪远志指尖敲了敲台面,调侃道:“真不懂你,什么人才没见过,夏洛特给你施了什么法术了,让你这么另眼相待,连今天这种日子也带着来凑兴?”
袁钧不以为忤地浅浅一笑,“有东西让你看看,你一定会有兴趣。”
“别再说服我了,扩大实验室的提议已被否决了,你带再多数据报告来都没用。你若坚持要做,想办法就地起炉灶,我不反对;至于你的下属想要什么,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今天如果是一起来喝一杯,我很欢迎,如果又是来——”他顿了顿,将酒液一饮而尽,“可别怪我吓跑了她。”
“这资料是今天刚拿到的,看一下吧,要不了你几分钟,算是我个人对你长期支持研发中心的一点回馈。”袁钧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只白色信封,放在纪远志手掌前。
那是一封左上角印有公司名衔的制式信封,看起来没能装多少东西。纪远志瞄了袁钧一眼,满脸兴趣缺缺,手指夹起信封,慢吞吞打开封口,抽出里头折叠的纸张,一共有三张白纸黑字的打印资料。
他俯眼一扫,不过晃眼间,那百无聊赖的神情慢慢隐没,视线逐渐聚焦在字字句句里。阅完整份文件,他挺起了背脊,像是要确认内容的真实性,又从头再阅读一次,怔忡的容色里显示出不可思议,以及几分激越;但他身躯依然保持不动,整个人彷佛陷入巨大的思潮里。良久,他转向袁钧,启口的嗓音嘶哑:“什么时候拿到的?”
“昨天。确认了几次。”袁钧笑,“真巧,是不是?”
“有谁知道?”
“你和我。”
“你就不能等个一天让我精神好些再来?”
“你生日嘛。”
纪远志睨了他一眼,“谢了。现在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望向夏洛特。
第一次感觉如此惶然不安,夏洛特不明白她得这样毫无头绪地僵坐多久。她全无打量这座私宅的闲情,视线只敢落在黧黑的木地板上,想拿出手机玩些小游戏打发时间又怕显得轻浮;原以为袁钧临时起意要带她去请教某位织造领域的专家,她才不疑有他从命,没料到竟一脚踏进纪远志的私人地盘,不好相与的他肯定以为她又处心积虑藉着袁钧说服他吧?
顶头上司和间接上司隔了一段距离把酒言欢,把她晾在一旁,不再过来招呼,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空间敞阔,她听不清楚他们的交谈内容,只觉得这样耗下去大为不妥。纪远志这个人可不好招架,况且,她实在是肚子饿了,垫月复的三明治早已消化一空。
寻思着该如何告辞,夏洛特悄然站了起来,朝男人们的方向窥望,却见纪远志手上分别抓了一瓶酒、两只杯子,正大跨步走过来,表情不再不可一世,但目光透着异样。她心又一慌,失去解读他意图的镇定,为免再被无端教训一次,她抢先开口:“纪先生,我看时间晚了,我就不打扰两位了,改天见。”
“坐下。”纪远志发出简短的命令,语气意外地带着善意。
她支吾着解释:“我不知道袁先生要来这里,我没别的意思——”
“坐下吧。”他再说一次,这次口气又更和善了些,不等她动作,隔着长几,他率先在她前方就座,放下杯子,各斟了半杯道:“喝吧,今天是我生日。”
出乎想象的邀请,夏洛特不知所措,探询地看向袁钧;袁钧背对着客厅自顾自小酌,连观望的兴致都没有。
纪远志静静啜了一口,视线不停在她脸上来回审量,督促她不得不坐了下来,擎起酒杯,勉强喝了一口,酒精的灼热感瞬间滑入喉咙,不怎么适口,她努力全数咽下,待胃部的刺激感抚平,见他灼灼双目仍然盯着自己不放,赶忙道句贺词:“纪先生生日快乐。”
“谢谢。你也快乐。”他再度举起杯子,示意她跟着酌饮。
看来有袁钧宽解,纪远志心情好转了,她想。
只要他心情愉快,顺应他的要求是安然度过尴尬时刻的唯一选择。
两人无言对饮完半杯,他始终未把目光稍移顷刻,说不上来的诡秘感;他凝视她的专注不亚于那些观察实验变化的研究员,她发现他甚至对她的耳朵产生了奇妙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了她的左耳好半晌。
她一肚子狐疑,又不敢胡乱搭腔,为了避免视线交接,她只得捧着酒杯,俯看酒液,一口接一口啜饮,假装这款苏格兰威士忌很对她的胃口。
她万分不解,两人并非素不相识,前几次他甚且懒怠正视她,难道酒精对于融解偏见极富神效?
“家里人都怎么称呼你?”纪远志顺手又替她添了半杯酒。
“高兴时叫小洛,不高兴时连名带姓的叫。”接连呛了几口,她的味蕾开始适应酒液的剌激。
“你父亲也这样叫你么?”
“他只叫我小洛,他很少对我不高兴。”
“他脾气好?”
“不算好,他只是不对我发脾气。”
“你很能讨他欢喜?”
“……”她歪头想了想,她的思考力莫名变得有些迟滞,“不,我不懂得讨人欢喜。”她暗忖,她若懂得讨人欢喜还会惹毛他吗?
“那就是你是老么,他对老么纵容些?”
“不。是我走了和他一样的路,姊姊她们资质比我好很多,却选择其它的路。”
“你父亲就是夏衍良?”
“是。”她月兑口而出。
他停了一瞬,脸色发生些微变化,但很快露出罕见的和蔼笑容。“夏洛特,以后我叫你小洛,你介不介意?”
“……”她一阵惊呆。
他肯定是醉了,那样和煦的眉眼怎会出现在他脸上?酒精软化了他刚强的面庞线条,他不再横眉竖目、语带讥诮,这算是藉酒求和的意思么?
但实验室养成的谨慎性格令她不敢掉以轻心,她不过是一见即忘的低阶研究员,且三番两次招惹他不快,他何必降贵纡尊向她示好?或许是暴风雨的前奏也不一定;她在大姊夫身上见识过两极化的大爆发,完全没有中间地带,防不胜防。
“为什么面试时不提你父亲?”
“大姊说别提——”她该这么说么?她脑内的闸门怎么松开了,似乎口无遮拦起来?
“你上次急着和我提你的研究计划,是为什么?”
“因为那是宝贝啊。”她理直气壮答道。
纪远志又纵声笑了,“看不出来你对自己这么有自信。”
“我只会这些。小时候姊姊她们在客人面前表演弹钢琴和跳芭蕾,我只会背诵元素周期表……”
“周期表?”
“真的啊。”也不知哪根筋松了,为了取信那副疑惑的表情,她站了起来,两手一张,做了个屈膝礼,然后字正腔圆地表演起来,“各位叔叔伯伯阿姨们,罗马诗人鲁克舍斯说:『没有任何东西会回到一无所有,但所有的东西都会回归分解成它们的元素。』,我向各位介绍有趣的元素周期表……”她像背诵九九表一样流利地背诵出一百一十八个元素名称,然后看着纪远志孩子气地笑了。
对方看傻了眼,动也不动。她难为情地坐下来,抓起酒杯喝了两口定神。
“——很有趣。你父亲还教了你什么?”纪远志若有所思道。
“唔……人就像各种元素一样,都有它专属的位置,不该任意跨界。”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再度沉默。她低下头,彼此之间无形的张力涌动,令她不由得低下头,避开他的注视,并且无端紧张起来。刚才似乎说得太多了,他好像不是很满意她的表现。
接下来呢?接下来纪远志会不会无预警地发酒疯,命令她当场表演倒挂金钩或是和他在这张茶几上比腕力?这么一想象,她忽然感到头昏脑胀,一阵反胃。
她放下酒杯,手臂突然失去内劲,拿捏不准轻重,杯底哐一声触碰玻璃桌面;她直起身,膝盖竟也软绵绵,支撑上半身变得异常吃力。
纪远志随之起身,动作干脆,不见醉态,他轻声唤她:“过来,小洛。”
实在不该空月复饮酒,她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听使唤,一迳想笑,但无事生笑看来就傻,这下纪远志瞧她更是低能了吧?
她缓移蚁步,尽量保持身躯平衡,在他面前站定,弯起唇角,鞠了个躬,口齿不清道:“谢谢纪先生招待,我觉得……精神不太好,我好像应该回家了。”
头一抬,她腿一软,就要仰倒时,浑身陡然一紧,未能思考,她被包围在肉墙中动弹不得,属于纪远志的男性特有气息和酒气排山倒海朝她倾覆,无法呼吸,她瘫软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