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展桃花手持银针,专注地将针尖对准指头,却迟迟不肯刺下。
“怎么了?”周以谦靠近她身旁,直盯着她细白的指尖。
“没有。”展桃花紧闭双眼,深吸口气,一古脑的将针尖刺进女敕肉里。
“又在伤害自己!”他欲出手捧住她的指尖,却扑了个空,只能任凭鲜血滴落他透明的掌心。
“这么做是为了帮你。”她捧来一只木碗,接住鲜血,“明晚是你的回魂日,我得画更多的符咒。”
周以谦拢起眉头,深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必为了毫无瓜葛的我而承受痛苦?”
“你不是毫无瓜葛的人!你是……”展桃花咬了咬下唇,双颊通红,“你是住在我家对面的邻人、帮我治伤的大夫、教我习字的老师,还有……还有……”
“还有阻止你伤害自己的多事者!”周以谦哭笑不得,“不论我与你之间有再多的关系,都不允许你伤害自己!”
“我才不是故意要伤害自己的……”展桃花微皱小脸,轻呵指尖止痛,“你不知道,指尖的痛,可是会痛到心底。”
“我知道……”他一手压住胸口,喃喃之声几不可闻。他当然知道那痛楚会痛进心坎,因为当他见她皱眉呼痛时,他的心头也正隐隐作痛。
他望着自己的双掌,扬眉淡笑,“明日我就能与这身模样告别了?”
展桃花双眼弯成新月,笑得开怀,“嗯,明日之后便能回复。不过……”
“不过什么?”
“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先完成。”她将木碗放下,随手用衣袖抹去血渍,“你快跟我进来,元佑在里头等着。”
“元佑?”周以谦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和展元佑扯上关系的,绝非好事。
“快进来。”展桃花催促着,“我可是求了好久,他才答应的,这事也只有他能做。”她淡淡一笑,双颊微红,“我……不方便。”
“是吗?”周以谦深叹口气,步伐有些沉重。
什么事必须求这么久?什么事只有展元佑能做?什么事竟然让桃花觉得“不方便”?唉……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但展元佑不是君子,所以等不了这么久。
他微眯凤眸,贼贼的盯着周以谦,瞧得他心头发毛。
“什么事这么慎重,必须劳烦阁下?”周以谦力持镇定,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以谦兄,你说这话就太折煞小弟了。”展元佑走至床边,将周以谦的肉身扶起,斜斜的靠在床沿。
见他的动作十分粗鲁,展桃花忍不住叮咛,“元佑,轻些,别伤了他。”
“放心,我会非常小心的!”展元佑眨眨眼,朝周以谦咧笑,“姊,我要月兑掉他的上衣,你快出去。”
“月兑衣?”周以谦张大双眸的瞪着她,“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月兑掉我的衣裳?”
展桃花双颊泛红,“你别慌,月兑掉你的衣服,是为了要以符水净身,然后还得用黑狗血在胸口画上符咒,以防明日回魂时遭邪灵侵袭。”
周以谦剑眉微挑,“这事不能让小梓代劳?”
“小梓仅能替你用符水净身。至于画符的事,还是得让元佑帮忙。”展桃花垂首退至门边,“我先出去,剩下的就交给元佑。”
“我明白了。”周以谦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元佑弟,我如今落入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大哥,既然以兄弟相称,我当然不会亏待你!”展元佑将布巾浸入符水里,然后猛力的在周以谦的脸上来回搓擦,一下子扯他的耳朵,一下子又拉他的嘴唇,把他惨白的面容揉得红润。
周以谦撇开脸,不忍见自己肉身的悲惨遭遇。他轻启唇瓣,清冷的嗓音自齿间流泻:“如果你无法放轻手劲,那周某也不讳言的想附上你身,教你如何控制力道。”
“你……你敢!”一阵寒意袭上背脊,让展元佑不禁打了个哆索。他低吼一声,随即拾起毛笔,让笔尖吸饱鲜红的狗血,“你要是敢上我的身,我就在你的脸上写上大大的王、八、蛋!”
“你会写吗?”周以谦手叉着腰,冷冷的看着他。
“我……”展元佑笔尖轻颤,迟迟无法下笔。
“需要我教你吗?”
“啊,可恶!”展元佑怒吼,在周以谦的脸上画了好多叉叉,“你这混蛋!”
周以谦叹口气,悄悄飘出门外。算了,现下肉身与他毫无相干,任凭展元佑画再多的叉都无关痛痒,倒不如离开,来个眼不见为净。
黑幕笼罩,一轮新月高挂夜空,像一柄锋利的弯刀,隐隐透着清冷的寒光。
展桃花走到供桌前,慎重的将香插入香炉中。
这三炷香,攸关周以谦的生命,必须在烧尽成灰之前,助他回魂。
“周公子,你记着,进入符阵时,切勿轻举妄动!”
“我明白。”周以谦坐在阵法中,四周有符咒严密的围绕着。透过符咒间的缝隙,他瞥见展桃花白净的面容。“桃花姑娘……”
“嗯?”展桃花从细缝中看见他脸上凝重的神情,轻声道:“怕吗?”
他淡笑,“怕。”
“怕什么?”
“怕你……”有了先前的经验,他怕她这回又像上次那般轻忽自己生命。但这番话,怎么开得了口?
“怕我?”展桃花轻笑,信誓旦旦道:“放心,这回绝对能助你回魂。你信得过我吗?”
“信。”周以谦伸出冰冷的掌,轻轻贴上她温热的手,双掌之间,仅隔一道黄符。
展桃花双颊涌现红晕,赶紧收回手,羞涩不已。她跪在祖师婆婆供桌前,轻启樱唇,准备作法……
“救命啊!桃花,出事了!”
急促的叩门声惊扰了展桃花的思绪,她起身推开门,惊见一群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的村民站在外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一名妇人被旁人搀着来到她面前,“火势好大,一瞬间家就毁了。”
“火烧起来时,我家的狗跟着狂吠起来!”一名村民瞪大双眸,神色惊恐,“那吠声像狼嗥、像鬼哭,叫得我心头都发毛了!”
“是啊,一团无名火突然冒出,根本来不及救,屋里的家当全毁了……”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附和着。
其中一名老者叹息,哑声道:“连历代供奉巫女的庙都被大火毁了。”
“是旱鬼……”展桃花紧握拳头,“为什么?它为什么……”
“去吧。”
周以谦清冷的嗓音传来,教她猛然回首。
她定定的注视他,眼底尽是焦虑:“只有三炷香的时间,你……不行!”她猛力摇首,“我不能去……”
困在符阵内的周以谦注视着她的面容,轻声道:“三炷香的时间足够。你快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她踱到符阵前,内心犹豫不决。
“你舍不下村民的!”他的指尖稍露出符阵,轻抚着她的面容,微弯眼角,轻笑道:“快去吧,三炷香一烧尽,我就不等你了。”
“可是……”展桃花紧抿双唇,面容苍白。过去,她的心中只有村民,但此刻……她的心中早已塞满了他的一切。
“我相信你!”
展桃花闻言,深吸口气,敛起面容,字字清晰道:“答应我,不要有事。”
“放心。”周以谦向她保证,“有你在,我不会有事。”
巫女庙一片狼藉,所有的一切都被大火焚成焦黑。
旱鬼坐在石阶上,手上把玩着木雕神像,让每一具精刻的木制巫女都在它手中化为灰烬。
“旱鬼,你到底想怎样?”展桃花手持桃木剑,剑尖对准旱鬼。
旱鬼将焦黑的碎木甩到一旁,血色双瞳怒瞪着她:“御镜舒葬在哪里?为何翻遍巫女庙也找不着供奉她的雕像。”
展桃花怒道:“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
“我?”旱鬼起身逼近她,粗鲁地摇撼她的肩膀,“到处都是她的气味,只要有她的尸骨,就不怕找不到她的魂魄!她在哪里?在哪里?”
她微眯双眼,痛苦的挣扎着,“你休想知道……”
“不说是吗?”旱鬼眯起血红的眼眸,冷笑道,“我去宰了那个男的,看你说不说!”
“以谦……”思及他,展桃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紧咬下唇,忧心不已,抬首愤恨的瞪着旱鬼,怒吼道:“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我会杀了你!”
“有意思!”血色的双瞳透着邪魅,旱鬼微勾唇角,笑得放肆,“当年御镜舒也是用这样的口气威胁我!”他轻哼一声,紧掐住她的颈子,“她竟然想杀我!”
旱鬼强劲的力道紧缚着她的颈子,教她双颊涨红,痛苦不已。她努力抬起手臂,将桃木剑刺入旱鬼的肩头。
“唔……”旱鬼松开双手,退了几步,将桃木剑拔出,焚毁扬灰。“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杀我?”
“就算……杀不了你,我也要让你明白……”展桃花跪在地上,呛咳不已,许久才开口,“他的命,是我的,你休想伤他!”
“是吗?”旱鬼按住肩头的伤,唇角噙着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旱鬼!”她心头一紧,连忙出手阻止,却什么也拦不住,只有一阵炽热的风灼烫着她的掌心。
好久……
周以谦蹙紧双眉,在符阵内来回踱步。三炷香已烧去大半,他满脑子思索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展桃花的安危。
“别再晃了!再晃我就要吐了!”展元佑捧着肚子,干呕不已。
“可是桃花她……”
展元佑瞧着他焦虑的神情,顿时恍然,“你是在担心我姊?”
周以谦闭口不答。
“哼,闷葫芦!”展元佑推开木门往外张望,“你放心,我这就出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