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是人生第一次,慕容沉雁发现钱原来这么重要。生在富贵人家,他向来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自幼什么也不缺,想不到他真的也有缺钱的时候。
他有些着急,又不知该怎么办,随行的小仆从比他还穷,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这个时候,一名红衣小姑娘从门外走了进来,应该也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有三两仆从跟着,但看那气势比他大得多了。
“掌柜,我来替宫里的司珍姑姑取一件首饰,”红衣小姑娘扬声道:“说是付了钱了。”
“哦哦,”掌柜的连忙答应,“已经打好了,来人,快取了来!”
慕容沉雁抬眼看了看对方,只见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甚是可爱。他估计这姑娘是小宫女之类的,但看那架子却又好像个公主,可是公主怎么会亲自出宫取东西呢?奇怪得很。
“掌柜,司珍姑姑说你们这里的手艺最好了,她修补不了的东西,都会送到你这里来。”小姑娘笑咪咪地道。
“司珍大人过奖了。”掌柜谦虚地道:“这件首饰定是宫里哪位娘娘的东西,有些年月了,摔断的地方不好修补,我们也是费了半天的劲。”
“掌柜,你眼光真好。”小姑娘点点头,“将来再有什么活计,我会叫司珍姑姑再派给你们的。”
这口气也太大了吧,司珍大人会听她这个小丫头差遣?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掌柜笑了笑,不以为意,也并不接话。
“掌柜……”这时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的慕容沉雁鼓足了勇气,开口道:“您就把那胭脂盒子卖给我吧,钱不够……我将来再补上。”
“不知公子到底是哪家府上的?”掌柜道:“我派小二到您府上取钱也行。”
“这个……”糟了,万一找到府里来,爹娘岂不是知道了?全府上下又该笑话他了,“我家里不太方便……总之,我有了钱,一定会亲自送来的。”
“那么小公子,您什么时候会有钱呢?”掌柜好笑地问。
“我才得了压岁钱,不过大多在我娘那里……等到过生辰的时候,我应该还会有钱!”他道。
“那您什么时候过生辰呢?”掌柜又问。
“五月初八。”慕容沉雁答。
“哦,那小店可等不到那个时候,”掌柜莞尔道:“咱们小本生意,都是现钱交易。”
“那……”慕容沉雁结结巴巴,“等到五月初八的时候,您这只胭脂盒子会不会已经卖掉了?”
“那可不一定,可能卖得掉,也许还在。”
慕容沉雁有些伤心,眼巴巴地看着柜子里的宝贝,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为什么他想要一件自己心爱的东西就那么难呢?
“你到底想买什么啊?”红衣小姑娘也被挑起了好奇心,笑着问道。
怔了半天,慕容沉雁才弄清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没怎么跟同龄的姑娘说过话,不由得有些害羞。
“那个……”他指了指胭脂盒子。
“咦,你一个男孩子,要这个干什么?”红衣小女孩感到相当困惑。
“我……”他得编个理由,不让自己太丢脸,“想送给我娘的。”
“哇,你真孝顺。”小姑娘点头道:“我也很想送点东西给我娘,可是她去世很久了。”
他有些愧疚,不敢接话,因为说了谎。
“掌柜,这胭脂盒子的钱我来替他付吧,”红衣小姑娘道:“到底要多少啊?”
彷佛遇到了女侠客一般,慕容沉雁望向他,惊诧不已。
“一百两。”掌柜道。
“我身上也没带钱,”红衣小姑娘道:“这样吧,掌柜,记在司珍姑姑帐上,改天让她给您。”
“这个……”掌柜显然对小姑娘的身分有些怀疑,“小店都是现钱交易,若不付订,是不预留货物的,还请姑娘体谅。”
“掌柜,你怀疑我会赖帐?”小姑娘愠道:“本公……本姑娘像骗子吗?”
“小姑娘,这是小店的规矩,谁来了都一样。”掌柜死不松口。
“那好吧,”红衣小姑娘的大眼骨碌一转,随即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你瞧瞧,这个值多少钱?”
“这个……”掌柜不由眼睛一亮。
这块玉佩是块极品羊脂玉,难得的是,莹白中有一抹红,彷佛雪中红梅,奇趣可爱。
“我把这个押在这里,”红衣小姑娘道:“改天再送钱给你,如何?”
“可以,可以。”掌柜的当即点头。
红衣小姑娘拿过那胭脂盒子,大大方方地递给慕容沉雁。“喏,快去送给你娘吧,她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姑娘为何要帮我?”慕容沉雁将胭脂盒子握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的,他想将实情全盘托出,却也不好意思了。
“因为你孝顺啊,”小姑娘道:“不像我,想孝顺都没人可敬孝了。”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么说,他的心忽然酸酸的,像被什么融开了,淌出温暖的泉水。
她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同龄女孩子,大概,也是这辈子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
当时,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想着该怎么尽快把钱还给她。
可是后来他始终没有机会还她钱,但终于知道了她是谁。
不要紧,他欠她的,今生一定会好好偿还。
慕容沉雁将当年的那只胭脂盒子拿起来,以丝绢轻轻擦拭,这是他每天下午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十多年来,胭脂盒子崭亮如新,记忆,也历久弥新。
他们到达燕国的时候,正是所谓倒春寒的时候,几乎比隆冬还要冷,漫天下着雪粒子,整个燕都一片洁白,比之昭国,更有些磅礡气象。
在驿馆待了多日,才有人以简单之礼将他们迎进燕宫,却没能面见燕皇,而是直接带他们来到焕月公主的重庆殿。
慕容沉雁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冷遇,只担心翟无双会大发脾气,幸好她彷佛也早有心理准备,见了焕月公主,依旧笑盈盈的。
“焕月,我们许久未见了。”翟无双主动上前亲热地道:“近日可好?”
“好多了,”司徒焕月冷冷地回道:“不会比当初被你二哥拒绝的时候糟。”
“还在生气啊?”翟无双握住她的双手,“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二哥心思既不在你身上,即使成就了姻缘,将来也未必美满。”
“这样的话,本公主已经听得多了。自那次回到燕都,宫里人都是这么劝我的。”司徒焕月不领情地甩开她的手,转身回靠到椅上。
茶不端,座不让,翟无双与慕容沉雁只能这么尴尬地站着。
“公主,容微臣多言,”慕容沉雁忽然施礼道:“既然公主如此气忿,为何还要传书于我皇,说要再度与我邦联姻呢?难道是燕皇强迫公主殿下不成?”
“你是谁?”司徒焕月怒瞪着他,“翟无双,你带来的是什么人,竟敢在本公主面前放肆!”
“这是我国的司媒慕容大人,”翟无双依旧微笑道:“请恕他说话直率,但此次若想达成联姻好事,有些话,还是直说比较好。”
“司媒?”司徒焕月斜眼打量了一番慕容沉雁,讽刺道:“司媒不都是女人吗?怎么,你们昭国连男人都愿意当司媒了?”
“回公主的话,男人更懂姑娘家的心思。”慕容沉雁不卑不亢地道:“所谓作媒,难道不应该更向着女方吗?”
“翟无双,你这司媒还挺会诡辩的。”司徒焕月轻哼一声,“那好,眼下本公主这桩媒,你若作不好,该当如何?”
“任凭公主处置便是。”慕容沉雁莞尔道:“微臣已经带来了昭国所有适龄王侯公子的肖像,还请公主一一观看,微臣会从旁告知他们的生平诸事,亦会依着公主的喜好,提出微臣的一点浅见。”
“不必这么麻烦。”司徒焕月掸了掸衣袖,“本公主心中已有人选。”
“哦?是谁?”翟无双立刻惊喜道:“那更好啊,一切就更方便了。”
司徒焕月脸上忽然浮现一抹诡笑,她缓缓的、一字一字道出令人惊愕的名字,“曹、承、风!”
闻言,翟无双身形明显一僵,慕容沉雁也怔住了。
“听闻,他是将军府的独子,文武双全,相貌俊美,堪比肃王翟无忧。”司徒焕月微勾起嘴角,要笑不笑道:“本公主就是喜欢这样的男子。”
四下一片死寂,翟无双仍在错愕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敢问……公主是如何得知此人的?”慕容沉雁清咳一声,上前道。
“呵呵,听你们公主从前经常叨念,说是她自幼便爱慕之人,”司徒焕月满脸幸灾乐祸,“又听闻曹承风拒绝了与你们公主的婚事,更令我钦佩他的胆识。所以,今生我非此君不嫁!”
她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原来,把他们召来燕都,为的就是此刻的羞辱!
“焕月,这样有意思吗?”翟无双终于低声开口,“我不知,你竟恨我至此,要拿自己的终身幸福来赌气。”
“就是赌气又如何?”司徒焕月挑眉道,“我为的,就是出了心中的恶气!”
“我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二哥……”
翟无双话刚出口,便被司徒焕月忿然打断,“你错了,我没怎么迷恋你二哥,若不是当初你一直在我耳边说你二哥如何如何好,我也不会动了联姻的念头!可事到临头,你却背叛了我,向着你二哥跟那个会巫术的丫头,暗地里不知搞了多少鬼,让我颜面无存!没错,翟无双,我就算赌上这辈子的幸福,也不会让你好过,不会让你们昭国好过!”
不,这已经不是赌气,而是最恶毒的报复。
翟无双忽然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可怜的人,至少她不敢拿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去报复谁,可司徒焕月却泥足深陷。
这一刻,她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