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集雅打开侧门,将代步用的脚踏车推入小小的院子里,靠墙放好,一边解下围在脖子上的保暖丝巾,一边弯腰去看前不久才分苗的迷迭香。
看到植株上冒出小小的女敕绿新苗,她笑了。书上说,栽种植物最好选在春秋,分盆跟扦插也是,果然有道理。深秋时节,气候凉爽,不像夏季那么燥,这阵子分盆养的香草植物几乎全存活下来。
探手模模土壤,发现有点干,再捧起盆栽,还真的有点轻,她把侧肩包放到一旁,打开一楼车库的门。咦,老爸的车子也在?他这么早回来?微微一诧后,她拿出水管,接到水龙头上。
“小雅,怎么还不进来?”母亲的声音从屋内楼梯间往下传。
“我浇一下花。”她头也不回的喊。
“先上来,有人来找妳。”
“谁?”
“上来再说。”
这么神秘?她将水管拉到一旁搁好,绕回前门,拾阶而上。
他们住的这栋透天厝,一楼是天花板较低的车库,起居空间从二楼开始,上了外阶梯,进屋便是客厅。
推门之前,她在入口看到一双陌生的女鞋与一双陌生的男鞋,女鞋是轻软的小羊皮平底便鞋,男鞋是登山靴,她不记得自己认识穿这类鞋子的人。
谁在等她?她想不出来。不像爸、妈到哪都有朋友,她交游较少,普通周间,不该有人不先跟她说一声,就跑来家里找她。
她月兑下鞋子,整齐排好在开放式鞋架,进屋后发现老爸黑着脸在座,她本能的看向厨房门口,母亲对她努了努嘴。
她转过脸,看到客座沙发上坐着一个从没见过的长发女子。
那女人外貌柔美,一头长发没烫也没绑,松松的垂下,上身穿着一袭改良式唐衫,是条宽松棉裤,通体皆黑,左手腕一串土耳其玉极为显眼。她想起门口那双小羊皮便鞋,与这身打扮十分合衬。
另外还有一双登山靴是谁的?应该还有另外一位男访客吧?他在哪?
正疑惑间,门旁的观景窗帘子一阵微动,一个男人踏了出来。
他身量高大,体格精练,气质内敛而神秘,穿着灰色精梳棉上衣,迷彩工作裤,打扮不算正式,却因为散发出来的气势而不容小觑。
他给人一种机警的感觉,双眼极为有神,目光具有穿透力,扫过她时,不带情感,好像她是个条形码,而他是一台刷条形码的机器,她顿时有种被解读的感觉。
她微微愣住,猜想他从刚刚就站在那里吗?那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她回家后的各种举动,如果他盯着她,何以她会一无所觉?他的存在感明明很强烈!
“小雅,过来坐。”夏重刚将橙色扶手椅推向女儿。“这位是钟曼音,钟小姐。那位是狩野陆先生。他们来找妳。”
“我?”夏集雅试探的笑了笑,坐下来,“怎么了吗?我不认识两位吧?”
“钟小姐对我们说过来意了,他们有事要问妳,我也想快点知道答案,所以妳先回答人家的问题,其他的慢点再说。”夏重刚急虎虎的吩咐。
身为家中么女,夏集雅早已习惯这种没头没脑的互动模式。既然老爸知道他们的来意,却没把他们轰出去,还帮忙说话,就代表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能信任他们。
来访的两人中,钟曼音掌握了话语权,“夏小姐,这个月七号晚上,妳在什么地方?”
夏集雅的目光飘往墙上月历,那天是星期六。“让我想想,那是两周前的事情了。”她从包包里拿出小记事本,边看边回答,“那晚我在『帝临天厦』,那是一栋刚完工没多久的公寓华厦。”
“妳曾在那里遇见谁吗?”钟曼音问。
夏集雅露出茫然的神色,“我应该遇见谁吗?”
“妳记不记得深夜时分,妳曾经等到一班电梯,却没踏进去?”
“我想不起来。”夏集雅露出歉然的笑,解释道:“我常在几栋大厦间跑来跑去,搭不上电梯这种事常发生。”
夏夫人递给女儿一杯蜂蜜茶,“先喝点东西,慢慢想。”
“我这里有一份影片,想播给妳看,看能不能找回记忆,行吗?”取得同意后,钟曼音招来窗边的男子,“狩野,麻烦你。”
那个男人放下盘着的手,朝夏集雅走过来。
她咬着茶杯的边缘,心跳没来由的变得飞快。体格精练的他蹲在她身侧,宛如庞然巨物,衬得她好像在瞬间变得很渺小。她缩了缩脚,他将放在一旁的公文包打开,拉链发出轻微细响。
糟糕,她过于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到了敏感的程度,双唇因而变得干燥,要不是有妈咪给的蜂蜜茶,喉咙可能已经在发痛。
他动作敏捷,将一台屏幕足有十五吋的笔电打开,面朝向她,按下播放键。
那是电梯监视画面,画质普通,色调黑白,仅是一个镜头,从上往下拍,拍到一个男人用手臂圈抱一个卷状物。随后,电梯门打开,一个女人的腰部以下入镜,她立刻认出那是自己。
“哦,我有印象了。”她回想起来,“这个没露面的女人是我,那晚我有遇到那个人。”她指了指画面中的男子。
此话一出,夏重刚的身子往椅背一瘫,吐出一口宛如申吟的长气。
夏集雅不解,为什么老爸用如此复杂的眼色看她,连妈咪的神情也有点担忧。
在她开口问之前,钟曼音又要求,“可以说说当天的情形吗?”
夏集雅想先知道这个问题由何而来,但在老爸的目光坚持下,她只好乖乖回答。“那天,我跑到这里来拍室内装潢完成照。”
“为什么要拍这种照片?”钟曼音问得仔细,“这是妳分内的工作吗?”
“我是室内设计师,才刚出道,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作品。”夏集雅解释,“这间公寓是我任职的公司里,其他资深设计师的case,但在细节部分采用我的一些想法,屋主同意在交屋之前,让我再去多拍一些照片,补充我的作品集,所以那晚我才会在那里。”
“妳一个人去?”
“是。”
“在那里待到几点?”
夏集雅想了一下,“十二点多。”
“怎么弄到那么晚?”夏重刚听了有点冒火。他本来就知道女儿去做什么,可没多问她弄到几点,他还以为她早早回到家了。“女孩子一个人夜归不安全,妳应该叫我去接妳。”
夏集雅赶紧讨饶,“你跟妈咪睡了,我想说自己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
“以后不能这样,就算我睡了,妳也要把我叫起来接送。”夏重刚说。
钟曼音又问,“既然赶着回家,妳为什么没进这班电梯?”
“里面很挤。”夏集雅记忆回复,用手指着画面说,“电梯里有捆地毯,还有个黑色大垃圾袋,我如果硬要进去的话,会很挤。”
“当时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夏集雅鼻子一皱,“电梯里漂白水的味道很重,我闻了之后,觉得很不舒服,就不想再搭电梯了,改走楼梯下去。”
怪不得之后的画面没再看到她。钟曼音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女人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这临时改变的主意,救了她自己一命。
“还有,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他很紧张。”夏集雅又说。“电梯门打开时,他吓了一大跳。”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被吓到?”钟曼音继续问。
“他没做什么。那栋大楼刚盖好不久,没几个住户住进去,去施工的人不会留到那么晚,所以我猜他没预期会遇见别人。其实我也一样。”夏集雅解释。
“原来如此。那,妳认识他吗?”
“认得,但不认识。之前出入那栋大厦时,跟警卫先生聊过几次,他告诉我,那是建商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钟小姐指着监视画面角落,“妳说他搬了地毯?是这个吗?”
镜头由上斜往下拍,拍到的地毯如今看来,只是一团难以辨识的暗影。
夏集雅端详了一下,肯定的点点头,“是。”
“什么颜色?”
“米白色。”她想了想又补充,“有花纹。”
“哪种花纹?”
“好像是渲染的不规则图案,从艳红色到暗棕色不等。”夏集雅仔细回忆,“比较靠近中间的部分,是比较鲜艳的红色,愈到边缘,颜色愈深,到了最边边就是深棕色了。”
钟曼音抬起头,跟狩野陆交换一个眼神。“妳记得很清楚?”
“我当时有多看一下,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夏集雅露出回想的神情。“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不对劲呀。”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妳拍的照片?”钟曼音要求。
夏集雅困惑的看向老爸,见老爸示意她照办后,才从包包里拿出随身硬盘。
才刚递出去,一只黝黑的大手便从侧旁上方接过,有点出乎她意料,她过度感受到那只手靠过来的热度。
真荒谬,那不过就是五根手指头,能有多烫?他又没真的碰到她,她怎么可能会感觉到热度?
虽然在心中驳斥自己的荒谬,可当那精瘦男躯在她身旁再次蹲下,她依然觉得全身热烘烘,世界彷佛朝他所在的方位陷落下去,她太清晰的意识到他就在自己身边,忍不住有种向他靠过去的冲动。
怎么回事?她不该有这种异样的感觉,特别在家人面前。他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她,也是她最亲密的人,但求老天帮忙,他们不该见到她情动的模样。
夏集雅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挪动椅子,往另一边稍微移开。
狩野陆彷若未觉,将随身硬盘接上笔电,转过来问她,“文件名是?”
忽然对上那双如探照灯般的眼,她吓了一跳,赶紧慌张的垂下眼帘,“我、我自己找。”
正要伏低身子,朝笔电靠去,他已经将它稳稳托起,凑向她,连同整个人向她靠近。
刚刚拉开的距离又瞬间缩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不禁赧然。这个人虽然举止带礼,可她隐隐察觉到他有侵略性,那种侵略如与生俱来,不是他刻意施放,也不会让她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却能令她意识到自己与他的不同。
夏集雅抬手,将落在颊边的短发顺到耳后,脸颊微微发烫。他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女人,也能清楚察觉到他是个男人,他们之于彼此,是生理上完全对立的存在。
如果可以选择,她绝对不愿意在爸妈面前,察觉到这种意义特殊的“男女有别”,这太尴尬。但她别无选择。
她怯怯的抬起手,利用触模板拉出档案,祈祷他们没留意到她的不自然。
档案夹开启,数百张照片原始文件在屏幕上展开,她收回手,略显局促的放在双膝上。
狩野陆将笔电放回咖啡桌,迅速浏览一遍,才转向钟曼音,对她颔首。
钟曼音又开口问,这回问的对象是夏重刚,“这些照片可不可以让我传回去给同仁看看?”
“干什么用?”他蹙起眉。
“一方面是做备份,另一方面是验证它的证据力,确认是不是符合拍摄的时间地点,检查图像有无经过后制等。”钟曼音解释,“我的同仁是图像处理专家,可以从微小的细节判断它们能不能成为证据。”
“什么证据?”夏集雅愣了一下。“我拍的照片怎么成了证据了?什么东西的证据?”
她还没得到回答,夏重刚就把手压在女儿肩上,硬是安抚住她,再问钟曼音,“如果有呢?”
“我们会请令嫒出面作证,事情就如同我刚刚向你们解释的那样。”
“但是,却是最不乐观的那种?”夏夫人进一步求证。
钟曼音神色凝重的点头,“恐怕是。”
夏集雅愈听愈迷糊,也愈慌,她忍住不拨开老爸的手,目光转向其他几人,“要我做什么证?”见老爸、妈咪没回答,神情严肃得彷佛有谁死去了,她意识到情况很不对,小小的头颅转来转去,轮流看着几人,“从我回到家,就一直在回答问题,没人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怎么会需要为谁作证?作什么证?”
夏重刚用大手抓着她,答非所问,“小雅别怕,爸爸会保护妳的!”
“我为什么会需要保护?”她讶问,“这个才是我想知道的重点啊!”
一向对女儿有话直说的夏夫人也摇摇头,不语。
一种荒谬的被孤立感自心间升起,夏集雅挣月兑老爸的抓握,将目光投向狩野陆。看过所有人的神情,她直觉到,只有他会据实且果断的说出答案。
“请你回答我。”她看着他要求。
蹲跪在她身旁的狩野陆,眼神几乎与她一样高,直直的回望着她。
“妳是一起弃尸案的目击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