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阿公……不要丢下我……蓁蓁一个人会害怕……阿公……”
一个哆嗦过后,元芸蓁从疲于追逐的梦境中回到现实世界,一睁开眼,看见的是医院走廊天花板,日光灯折射下来,刺痛了她哭得红肿的脆弱视力。
她晕倒了?
记忆中好像有人扶住她……那人是谁?是护士吗?
元芸蓁困惑地眨着眼,意识还很迟钝,因为哭过,视力也有点模糊不清,像翳着一层雾气。
一张英俊高傲的男人面孔倏地劈进脑海……她想起来了!她昏倒时,他伸出可贵的援手,扶住了她,然后……
然后咧?
纳闷的当下,一张俊脸忽然无限放大,俯近察看她呆若木鸡的脸蛋。
孟希光面无表情地垂睇,嗓音却十分之轻。“你还好吗?”
元芸蓁愣了数秒,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竟然躺在这个男人的腿上!
一意识到这点,她像着了火似地弹坐起身,惊慌地瞠圆水眸,像是误入丛林的小白兔,让人不由得想伸出手将她护入怀中。
尤其是她哭过的双眼布满雾气,身上萦绕着亲人骤逝的旁徨无助,娇小的身子看起来好脆弱,就像一摔就会碎满地的瓷女圭女圭。
好想抱抱她、呵护她……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孟希光自己也愣住了。
他与她根本谈不上认识,而且光是年纪很可能就相差一大截,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陌生女孩产生这种念头?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元芸蓁错愕地问。
“小姐,你应该没忘记你的车撞到我的车吧?”收起异样心思,孟希光正色说道。
她懂了……他是来索取赔偿的!
她不是不想赔偿,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跑来跟她谈赔偿的事,而且还是在她突然痛失亲人之后,她的心突然感到很悲伤。
“你想要多少?”元芸蓁神情幽幽地问。
“我不是来讨钱的。”孟希光发现自己的心绪一直被她牵动,见她哀伤地垂下漂亮大眼,心情竟然也跟着闷了,太奇怪了,这一点也不像他。
“我以为你说你外公病危的事是……算了。”人死为大,了解她的处境之后,他也不忍心再苛责她。
“算了?”元芸蓁诧异。
“刚才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拖住你的时间。”孟希光的个性提得起放得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会因为面子问题而死不认错。
没想到他会道歉得这么干脆,元芸蓁愣了好久才赶紧摇摇头,反而换她不好意思了。
“是我有错在先,我一心只想着要赶到医院,也没注意车况就乱开一通,撞坏了你的车,真的很对不起。”
孟希光扬起一道好看的眉,发现她吃软不吃硬,而且也不是得了理就不饶人,低头歉诉的神情好无辜好无助,好想把她……
把她怎样?他怎么又对这个陌生女孩起了奇怪的心思?今天的他真的很反常。
孟希光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眉头,长眸睐去,发现她的额头还压得低低的,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的后脑。
浅栗色发丝异常的柔软,洗发精的花香飘入鼻尖,莫名骚动了他的心。
元芸蓁怔忡抬起脸,见男人露出一脸她并不陌生的怜悯,声音有种安定人心的沉稳力量,对她说道︰“没关系,你好好照顾自己。”
不只是她,话一月兑口,孟希光自己也很震惊,有点僵硬地收回手,放进西装口袋。“我只是想提醒你,以后不管情况有多紧急,都不要再那样开车,很危险。”
“等等……”见他起身迈动长腿就走,元芸蓁下意识想叫住他,可是当他停步回头,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的车……”她困窘地垂眸,双手捏住外套下摆,深吸一口气后,感觉心在淌血地说道︰“我会负责的,请你把联络资料留给我。”
不想再让心底的异样骚动有蔓延的机会,孟希光摆摆手。“不必了。现在你该烦恼的不是这个,赶快回病房……处理后续吧!”
怔怔愣在原地,元芸蓁目送着男人的背影,他没有索赔,她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却莫名地感到一丝怅然。
刚才他望着她的眼神好温柔,模她的后脑时,手劲也好轻,而且好温暖。
想到一开始她还在心底臭骂他,不禁尴尬地想追上他,郑重地向他道歉再道歉。
不过,他说得对,现在的她,没有多余心思想别的。
元芸蓁深吸了一口气,撑起娇瘦的肩头,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入病房,再一次面对亲人死别的伤痛。
这个车祸,只是生活中的小小插曲,台北这么大,应该不可能会再遇见那个男人了吧?
嗯,绝对不可能。
两个月后
淡雅的白菊摆满了这场告别式,肃穆的气氛像沉重大石压在每个人心上,孟希光站在家属代表席,接待前来悼念的宾客。
他穿着深黑西装,结着缎面黑领带,头发未梳起,眼下两圈淡淡青色,无声透出他的疲倦。
他抬眸一睐,天色阴郁,外头忽然下起毛毛雨,就像这场丧礼一样来得措手不及。
这场告别式上,众人吊丧的是他父亲——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养父。
是的,他是养子,“旭阳”集团的养子。
“旭阳”是由孟氏一手创办的国际饭店集团,旗下的连锁饭店主要扎根台湾,深入全球,中国大陆、东南亚、欧洲、美国都有孟氏的踪迹。
孟希光目光一顿,看见一辆黑色礼车缓缓在门口停下,司机撑开一把黑伞,护送后座的老人下车。
老人名叫孟旭刚,“旭阳”集团便是取自他名字其中一字,他是集团创办人,白手起家成为亿万富豪的创业故事一直为人传颂,更被视为那个年代的传奇人物。
只是,看似风光无限的底下,这个走过台湾经济奇迹、带领集团闯过金融海啸、面对商场敌人毫不手软的饭店之神,却有着沉痛的缺憾。
孟旭刚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孟希光的养父孟仕圣,另一个则是最疼爱的小儿子孟仕桓。
因为疼爱,所以特别放纵,孟仕桓在二十多年前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决然与家贫的小女友私奔,从此与孟家断了联系,孟旭刚也因愤怒,矢言断绝父子关系。
后来孟仕桓车祸骤逝的消息辗转传回孟家,那一夜孟旭刚瞬间白了头发,健康每况愈下,并在前年宣布退居二线,将总裁之位交给大儿子孟仕圣。
孟仕圣结婚多年一直无法生育,在孟旭刚的默许下,领养了孟希光,视为己出地训练他成为优秀的集团接班人。
想不到,一周前,孟仕圣爬山时不慎摔跤,脑溢血过世,孟旭刚可以说是完全断了子嗣,再一次尝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外界私底下都在传,孟旭刚年轻时经商手段太过蛮横,才会报应在孩子身上,所以他注定无子嗣。
“爷爷。”孟希光上前搀扶住脚步不稳的老人,却被他用黑金拐杖格开。
“我自己能走。”不畏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冲煞折寿的习俗,孟旭刚沉默地拄着拐杖踽踽独行,步入政商名流齐聚满堂的告别式会场。
心情复杂地望着老人背影,孟希光收紧了下颔,沉下目光尾随跟上。
孟旭刚对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一直是不冷不热,彼此保持着一段距离。
父亲在前年接棒总裁位置后,便将他拔擢上来,成为“旭阳”集团的总经理,但孟旭刚似乎对此颇有微词。
孟旭刚是不折不扣的商人,即使是自己儿子也会稍加防范,更何况是他这个毫无血缘的孙子。
孟希光在心底苦笑,多少可以理解爷爷的心态,也未曾放在心上。
他是孤儿,渴望着家庭的温暖,也更珍惜与孟家的缘分,然而现在,父亲骤然去世,爷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孟旭刚的两个儿子皆已不在人世,他的手足也都因为年事已高而病痛缠身,罕少来往,如果不是有庞大的财富稳住风光表面,孟旭刚膝下无子无亲孙的晚年景况,几乎可以用凄凉一词形容。
结束了过程繁冗的告别式后,司机转告孟希光,孟旭刚要他一同搭车离开。
孟希光将后续的整理工作交代好,长腿便迈向等在门口的黑色礼车,低身坐入后座。
拍拍微湿的肩头,孟希光目光不卑不亢,带着尊敬望向孟旭刚。“爷爷,您找我?”
会在告别式后特别嘱咐他一同搭车,如非是紧急要事,依照孟旭刚现在的心情,应该不可能会和任何人同车闲叙。
孟旭刚面色憔悴,双颊凹瘦,但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散发出与年轻人无异的亮光。
他是商场上的强人,被誉为饭店之神的传奇人物,从年轻到老,打赢了无数场战役,即使两个儿子在他眼下相继离世,他也不可能就此倒下。
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孟希光略为自嘲地搁下了替老人担忧的那份心。
“我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办。”礼车往前开动,孟旭刚也缓缓开了口。
“爷爷请说,我一定尽力去办。”
“这件事情我只能交给信任的人去办。”孟旭刚一说完,孟希光双肩微乎其微地一震。
信任?也就是说,爷爷信任他?
孟希光涌上了受宠若惊的不适应感,但还是极力忍下,用着平时绝对听从的肃静神情相对。
“希光。”这大概是孟旭刚第一次用这么感性的口吻喊他。“去帮我把她带回来。”
孟希光轻怔。“爷爷说的『她』是?”
“我的孙女。”孟旭刚移开眼,看着窗外渐大的雨势,脸色好似一下苍老了更多。
坐在一旁已经跟了孟旭刚十多年的老秘书,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将一份资料夹交给孟希光。
难掩震惊地低下长眸,翻开资料夹,雪白的纸面上,详尽条列出一个名唤元芸蓁的女孩资料。
他一目十行,迅速读取资料,内心的震撼全都流露在脸上,直到翻开第二页看见女孩的照片时,他彻底愣住。
怎么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