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爬上了九百九十九阶山梯后,她浑身大汗淋漓,小脸面白气虚,两腿软得跟煮熟的面条没两样,原本左手抱着的礼匣早在第三十九阶的时候,就被他“体贴”的接过去了,可是以为这样她就会感激他了吗?
不会!
“你、你……呼呼……”甄娇气若游丝,指着他鼻头的手哆嗦无力。“你……你这叫治病吗?根……根本就是摧命来的……”
“好弟弟,就只剩一阶了。”顾无双脾气好极,被骂也不生气,只是心疼鼓励地道:“我们是一片诚心求医而来,这一千阶阶梯便当是佛祖的考验,过了这一关,自然就否极泰来身心康泰事事如意了,你说是吗?”
都已经爬了九百九十九阶了,她还能说不是吗?
而且为什么他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斯文公子,竟然爬起山来脸不红气不喘,相较之下,本该身强体壮皮粗肉韧的她却只差没把命搭在这儿了?
“贤弟,你还好吗?”他眉心一动,无比关切地问。
“……麻烦回程的时候,你直接把我从这里踹下去吧!”
她宁可用滚的下山,也不肯再往死里摧残荼毒这两条可怜的腿了,呜呜呜……
“傻瓜。”他以为她在打趣,不禁被逗乐了,温柔眸光笑意深深。“说什么傻话呢,回程的时候若你真走不动了,难道为兄还会坐视不管吗?”
“所以你会背我?”她有气无力的眼儿瞬间发亮,满是希望。
顾无双玉白如凝脂的俊脸霎时红透了,吞吞吐吐地道:“为、为兄自是会扶你一把的,至于背……呃,恐引人非议,那就不好了。”
人?哪来的人哪?从刚刚到现在,满山看到的两只活体也就只有他跟她而已。
“不背就不背。”她咕哝,有些心酸酸的不是滋味。“我也不是那种娇气柔弱、非巴着男子不放的女——咳咳咳,我是说……啊!前方那个是寺门吧?阿弥陀佛,终于到了!”
“是,我们到了。”他回头看着身后那被云雾隐了大半的庄严老寺,不禁喜悦地微笑了起来。
有个年纪很大、但精神抖擞的老和尚笑吟吟地走了近来,说自己便是本寺的知客僧,还恭恭敬敬地向两人打了一个佛揖。
“公子,家师已经在禅室等候您和这位——很久了,请容贫僧为您二位领路。”
“有劳大师了。”他浅浅一笑,温和地回以一礼。
“不敢。”
甄娇乖乖地跟在后头,却感觉到那位老和尚用一种疑似忍俊不禁的目光直直瞅着她,害她不知怎的越来越心虚。
他们俩被领进一间幽静的禅室内,扑面而来就是股清新隽永直沁人心脾的茶香。
“请上坐。”银须长长的慈祥老方丈端坐在蒲团上,微笑着亲自煮茶,以长长的竹杓为他们一人舀注了一杯碧莹莹中带淡淡嫣红的茶水。“此茶名为『凤凰』,以凤叶作主、凰花为辅,交缠炒制而出,烹时颜色若碧似朱,香味清中带苦,后韵回甘无穷,还请公子和这位小友品评一二。”
“多谢大师。”顾无双尔雅一笑,修长好看的玉白大手捧起了古朴瓷杯,轻轻沾唇啜饮,清眸蓦地亮了起来。“果然好茶。”
一个两个都这么风雅,让已被柴米油盐打磨得久忘闲情的甄娇也不禁勾起了向往之色。
呵,依稀记得小时候,家境还未那么贫困时,爹爹只要好不容易买着了一两的好茶,便迫不及待煮给她喝,什么南茶要清,北茶要浓,由茶汤可观年份,植时露水厚薄高寡……
幼时的小阿娇总嫌茶苦兮兮的,还不如白糖滚水好喝。
可是她永远忘不了爹爹在呷上一口好茶时,那满足惬意的笑容,彷佛生活上所有的磨难和辛劳,全都被茶汤给浸泡得淡去了,她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起来。
“贤弟,怎么了?”坐在她身畔的顾无双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异样,瞥望向她似悲似喜的小脸时,先是一怔,随即心下没来由微微绞疼。“是不是手疼得厉害了?普照大师,晚生可否冒昧请您先帮我这兄弟诊治手伤?”
“阿弥陀佛。”普照大师神情温和地看着她,看尽世事的苍眸里闪过一抹异光。“小友这手,表面皮肉伤是小事,待会儿老衲以金针渡穴,再佐以七七四十九味药汤,浸上一个时辰便可消肿化腐,只不过这伤的根由要去尽,恐怕不容易呀!”
他心头一紧。“要如何才能真正治疗痊癒,还请大师开示。”
“是呀,还请大师帮帮忙,晚辈毕生的幸福就靠这双手了。”甄娇猛然回过神来,闻言也急了,巴巴儿地恳求道:“以后大师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晚辈的,只管说一声,晚辈一定倾尽全力报答您的佛心大恩的!”
“晚生亦是。”顾无双也郑重承诺,“还有全万金城主府上下,亦愿供大师驱策。”
“大哥,不行不行!”甄娇一惊,焦急地拉住他的袖子。“万金城主府只有城主大人才能说了算,你这样随便允诺是会给自己惹祸的!我不要你为我受罪,被我连累——大师,我大哥刚刚是一时情急失言,您别当一回事啊,我甄娇——呃,甄皎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只管找我就好了。”
瞧这话说的……
普照大师嘴角抽了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老人家长得还不够慈眉善目、笑容亲切吗?而且他明明话都还没说完哪!
“小友莫急,老衲是方外之人,与公子又是忘年之交,对于他的……自该本心多加照拂的。”普照大师轻咳一声,神秘地笑了笑。“况且,宿命之缘,非劫非孽,就是情之所至,注定波折,只要心意坚定,自当后喜不绝矣。”
对于普照大师玄玄虚虚高来高去的话,他俩不约而同疑惑地相觑了一眼。
贤弟,你可听得懂?
大哥,你也听不懂?
普照大师看着这两个明显有慧心没慧根的,真是……那两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还请大师有以教我,恕小辈愚钝,可否再开示得更明白一些?”顾无双恭敬求教。
“罢了,总之此事老衲只能做个中人,至于真正解铃之人,你们下山之后,还是要去东方财神庙才行。”普照大师笑了笑。
“财神庙?”甄娇睁大了眼睛,满脸困惑。
伤的病的,要拜也应该去拜保生大帝或药师如来吧?怎么会是去财神庙呢?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漏。”普照大师念了声佛号,慈悲地一笑。“小友,待饮完手中凤凰茶,就让老衲为您施针吧!”
“谢方丈大师。”她暂且将迷惑搁置一旁,感激道。
“大师……”顾无双却是欲言又止。
“公子请说。”普照大师微笑看着他。
“会很痛吗?”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可否请大师待会儿施针时轻些手,我这贤弟身子骨比不得寻常男儿,太疼了我怕他受不住。”
普照大师闻言面色有一丝古怪,先看了手肿成圆球还面不改色的甄娇,再看明显神色忧心的顾无双,最后再度清了清喉咙。
“嗯,老衲尽量。”
“有劳大师了。”顾无双眸底掠过一抹欣慰,随即恭谨地倾身行礼。
“好说好说。”普照大师笑得有些尴尬。
待施针过后一盏茶辰光,甄娇红肿的“小猪蹄”自伤口处排出了黄黄白白观之可厌的脓水,她自己看了都几欲作呕,可是顾无双非但不嫌脏,亲自替她洗去那些污浊之物,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纱巾擦拭妥当,等待寺中药事和尚煮来那七七四十九味药汤。
在等待的当儿,他怕她的手伤吹了风又生变化,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缎大帕,仔仔细细地将她的手包紮了起来。
“……第三条了。”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嗯?”他神色微动,不解地抬眼凝视着她。
“这是你给我的第三条帕子。”她小小声地道。
先前那两条,她都小小心心地洗净熨细了,珍重万分地摺起压在了枕头底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枕着他的雪帕入睡,心里就觉得有说不出的满足温暖,有时梦里还会见到对着自己笑如春风的他……
“是吗?”顾无双俊脸微红,随即心下一慌,闪电般缩回了手。“呃,贤弟,你在这儿歇息会儿,我、我先去大佛前焚香敬拜,待会儿你记得把手泡在药汤里一个时辰,愚兄就、就不打扰你了。”
“大哥!”她望着他急急夺门而出的修长身影,心头一抽,不禁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甄娇觉得自己脑子像是不够用了,明明就是拿他当恩公、当兄长那样看待的,可为什么当他稍稍冷了她些,她心口就有说不出的苦闷纠结呢?
可她现在在他面前就是个“男”的,要是他对她越发亲昵,那她不是更要哭了吗?
这么俊秀尔雅宛若谪仙的大哥,可不能是断袖兔二爷呀!
“唉,我说甄阿娇你到底想怎样啊?”她沮丧地用左手拍捂住小脸,闷闷唉叫了起来。
真真个剪不断、理还乱,乱花乱絮乱乱来了……
而在迦罗寺正堂前——
“佛祖在上,”伫立在大佛前的顾无双则是手持三炷清香,眉目郁郁,满面愧疚地对着佛祖深深忏悔。“弟子不是断袖不是断袖不是断袖……”
他见到贤弟脸会羞红心会狂跳,实是因为担心贤弟的伤势,而会如此担心贤弟的伤势,则是因为贤弟的伤势乃出自他的一时大意,他会一时大意的真正原因,也就是因为他关心贤弟,绝对绝对不是因为心存邪念意图染指那个美好如璞玉的人儿啊!
顾无双低着头喃喃自语,却是七绕八绕的连自己的脑袋都给绕昏了。
香烟袅袅中,大佛默默慈祥地俯看众生,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