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还未张开眼睛,他的嘴角先露出微笑。
鼻端吸进的不是含着清草香味的空气,而是一种遥远而怀念的凉意,由中央空调散发出来的冷空气。
他的睫毛眨动几下,慢慢张开。
健治.汤森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安静的病房内是四道白墙,长窗外只有一整片朦胧的白光。
除了白,没有其他的颜色。
他看向床头柜,一只水杯摆在那里。他下意识取饼来喝了一口,翻开床单下了床。
“汤森下士。”一把嗓音从虚无中响起。
这次他发现那声音听起来比较接近女性的嗓音,虽然这个小节一点都不重要。
“妳把我找回来有什么事?”
那把嗓音柔和地笑起来。“抱歉,我不该随意打扰你的,但是情况有一点转变。”
“什么转变?我可以回去我的世界了?”
“不,你已经死了。”那把嗓音歉然道。
既然如此,任何转变都是无关紧要的。
“妳需要我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
嗓音轻叹一声:“汤森下士,我们当初把你丢进童话次元里,是希望能代换另一个生命,让那个生命轨道没有太大的变异……”
“起码妳承认是用『丢』的。”他的嘴角一勾地插口。
“你不满意这个新生的机会吗?”那把嗓音惊讶地道。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了。妳想要什么?”健治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问。
“我们原本希望尽量把和你接触的机会降到最低,以期不要影响你正在进行的人生,可是,最近的一些变化引起了我们的关切。”
“『你们』是谁?”
那嗓音一顿。“维持这整个次元和平运作的人。”
“上帝?”
那把嗓音轻笑起来。“神祇也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不过,你可以把我们想成类似神祇、精灵或魔法师的存在。”
“好吧!然后呢?”他走回病床坐下,拿起那杯水继续喝了起来。
他一边打量自己的手:古铜色的手臂,不高但结实的身材,硬累的肌肉。啊!他久违的身体!
“原先不应该跟『菲利普王子』认识的人,生命轨道却交错了。”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菲利普。”他简洁地道。“你们当初把另外一个人丢进这个空间时,就应该要准备好面对不可预知的改变。”
“是,我明白。”那把嗓音竟然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的人生轨迹产生变化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我们也能接受在一定程度内的偏离。只是,对于一些人生的重大事件,我们还是希望能尽量遵循预定的大方向。”
“你们预定的大方向是什么?”他冷淡地问。
“这个恐怕我不能告诉你,不然你就是个先知了。总之,我们会依循最初的原则,尽量不和你接触。至于已经发生的变化,在我们能控制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将它导正。其他的,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知道自己活在别人“能控制的范围内”,感觉很不好,健治冷哼一声。
“我们只是要告知你这一点,同时……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尽量以符合当地社会型态的方式生活好吗?”
“妳是指叫我不要当兽医,或突然语出惊人『将来天上会有铁鸟在飞,铁马跑得比真马快』之类的吗?”
那声音轻咳一声。“差不多是这样。”
“……我尽量。”
“谢谢你。”
感觉四周的场景在变淡,他可能快要回去菲利普的世界了,健治连忙出声唤住:
“等一下!妳可不可以告诉我,凯雅的情况如何了?”
“她……其实没有你想象中的遥远。”那把嗓音一顿,措辞相当谨慎。
“什么意思?”
“这很难解释。”那嗓音慢慢道:“总之,她并没有距离你太远,只是你们两人永远无法进入彼此的存在空间而已,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安全一点。”
是对“他们”比较安全吧?
“妳起码可以告诉我凯雅正在处理什么样的任务吧?”
“她在做的事情也跟你一样──你们都在处理因为环境变异而产生的角色性格不平衡。”那声音笑了起来。“总之,很高兴看见你一切安好,汤森下士,有缘再会。”
他的脑中一白,整个人晕了过去。
秋高气爽,云白天蓝,森林某个角落里传出溪水潺潺清唱的乐音。
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向阳面长了一整片开着淡蓝色花卉的植物,心型的深绿色叶子两两成对。
这种植物叫串铃子,果实是一颗颗浅米色的小粒,晒干后变硬,会散发出宜人的香气,许多妇女将这种果实串成珠炼或手环,戴着就满身清香,因此市场的行情不错。
一个窈窕纤丽的身影穿梭在蓝花绿叶之间,细心地拨开叶片寻找果实,几绺深栗色的秀发溜出瓣子外,在她的脸颊舞动。
在旁边较空旷的地方,一个金发浅肤的青年舞着宽剑,正在练习新学的剑术。长到领口的金发被他以一根绳子扎起,健康的汗水随着他的动作而挥洒。
一匹高大的黑马在附近悠哉地吃草,旁边一只只及牠月复高的小鹿亲昵地挨擦着牠的体侧。大黑马时不时低头喷那只鹿儿几口气,却没有真正的赶走牠。
若是在夏天,这种没有遮荫的山坡一定热坏了,在秋天的午后却是极为舒爽。
十六岁的茱莉停了下来,抹抹了额头,望向那只梅花鹿。
梅第喷了口气,朝她挨擦过来。
“喷气是马才做的事情,鹿才不喷气呢!你被大黑爵给教坏了。”茱莉笑道。
自从知道“老黑爵”原来实际上一点都不老之后,她就坚持帮牠正名为“大黑爵”,叫久了之后,连牠的主人也跟着改口。
如今已经十八岁的菲利普停了下来,捡起抛在地上的布巾擦了擦汗,金发与白牙一样闪亮。
“这还不算什么,有一次梅第甚至想学大黑爵的马嘶,把小厮吓个半死,以为牠生了什么病。”
“牠是一只长了鹿皮的马吧?”茱莉叹气地摘了一朵花给牠,梅第愉快地吃掉。
当年梅第伤愈之后,他们曾试着把牠放回原处,但母鹿一直没有出现。后来菲利普又试着野放了几次,这小子都不争气得很,几天后他们回去看看牠的情兄,牠竟然依然躲在原地,全身缩成一团发抖,一看到他们就咿咿哀鸣。
茱莉马上抱着牠哭成一团,两个简直像风雨中的小甭雏。
最后他投降了,认命将牠带回家养。
梅第从第一眼就认定大黑爵是牠的四脚亲人,此后鹿就这样被大黑爵教得马不马、鹿不鹿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要喝水吗?”茱莉在一颗石头上坐了下来,从自己的藤篮中掏出一只陶罐。
“我自己有。”他从大黑爵的鞍袋里拿出牛皮水袋,仰头喝了一口。
“……你这次离开了很久。”她迟疑地开口。
“嗯,我和两名剑术师一起去参加北佛勒利的剑术大会,途中又四处游历了一下。”他点头道。
北佛勒利是一个北方的王国,单程就要走上两个星期,他这次足足离开了三个月。
其实,这些年来,他每次离开的时间都越来越长。
有时她想见他,在镇子口的木头柱子上留记号,隔天出现的若是他家中的仆役,她就知道他又出远门了。
他的仆役知道她是他们少爷的朋友,对她自然非常客气。茱莉大多数时候只是找理由想见他而已,当然不好意思真的要他家的仆役带她去做什么。
好几次来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叫安德鲁,一回生两回熟的聊了下来,她知道安德鲁是看着他长大的贴身男仆;有时若来的是其他面生的仆役,她就知道安德鲁也陪主子出门了。
“安德鲁这次也陪你去了吗?”
“他跟我走了一个多月,我就被他唠叨得受不了,干脆赶他回老家去探访亲戚。”
“哦……”她轻点头。安德鲁说过他当年是随着菲利普的母亲出嫁到佛洛蒙王国来,原本并不是这里的人。
“我下一回要去维尔,听说那里的水晶很有名,若有机会再帮妳带个首饰回来。”
“你什么时候要去?”她连忙问。
“大约七天之后吧!妳有什么想要我帮妳带的吗?”菲利普望着她。
他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茱莉的家境并不富裕。他曾暗示过可以略微资助她一些,但茱莉受伤的神情让他发现自己太卤莽了。
之后,他不曾再提起金钱的事,顶多是从各地游历回来之后,带些女孩儿家会喜欢的小东西给他。
想想真有趣,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小泵娘。而这小泵娘,年纪越大越漂亮了呢!他看着雪肤花貌的她微笑。
茱莉却笑不出来。
梅第走过来,嘴巴努了努她的手心要讨东西吃,茱莉心烦地扯一把蓝花塞给牠,把牠推开一些。
“菲利普……”她开口。
“什么事?”他感觉她的情绪有异,慢慢走到她跟前,盘腿坐下。
茱莉盯着他的蓝眸。
他英俊得令她心痛。
“下一次你回来,我可能不会在这里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说:“我母亲……她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想娶她为妻,所以……我们都要跟着搬家了。”
菲利普轻松的神情淡去,沉默片刻。
他知道她的父亲在三年前病死了,她有一个妹妹染上同样的传染病,虽然救了回来,但从此以后身体孱弱,家中的经济全靠她和母亲卖点小东西为生。这也是他一度暗示想在经济上帮助她的原因。
他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男人,但茱莉是个好孩子。在这个女人只能仰赖男人生存的时代,她母亲除了再嫁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那个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蓝眸专注。
茱莉拔起脚边的一株小草,拨弄着如茵的草皮。
“他是一个很有钱的商人,是从边境的斯洛城来的。他的第一任妻子好几年前去世,留下一个比我小的女儿……”她不晓得还能讲什么,茫然的神情让菲利普的心一紧。“我妈说……他是个好人,他会善待我们的。”
“嗯。”他点了点头。
“可是他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如果妈妈嫁给他,我们就要搬到斯洛城去了……”她浓密的栗发散了下来。
斯洛城位于佛洛蒙王国的边陲地带,属于边境的一个重要大城,尽避如此,边境苦寒,终究和皇城脚下热闹缤纷的诺福镇不同。以哩程来说,两地坐马车大约需要两个星期才能到达。
那,确实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茱莉,有了新的继父,表示妳们以后不必再过得那么辛苦了,这也是一件好事,以后妳又多了一个妹妹。”他温和地道。
“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迟疑地看着他。那个娇养长大的千金,她们能处得来吗?
菲利普但愿自己能承诺她未来一片光明,所遇见的每个人都是好人,她会一辈子幸福快乐,但没有人能如此承诺另一个人的未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人生之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个美丽的大花园。
“等妳母亲嫁过去,妳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他抬手将她的栗发拨回她的耳后,浅浅一笑。
四年来,健壮的肌肉逐渐填满了他的骨架,他不再是那个清瘦的男孩,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茱莉像是要把他印在心上一样的凝视他。
但愿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她可以永远这样地看着他。
“菲利普……”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他执起她的手,凑在唇旁轻轻一吻。
“茱莉,我亲爱的朋友,任何时刻,只要妳需要,我都会在这里等候妳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