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云楼就盖在驿道和香河旁,舟来车往的,说这里是皇都最热闹的地方也不为过。璇阶玉宇,重檐四垂。铺着绿琉璃瓦的飞檐,雕着流云与金蟾的梁柱,回字纹漆金栏杆,几千几百盏的红灯笼会在夜晚时亮起,白昼里则像缀在碧玉琉璃瓦下,一颗接着一颗又圆又小巧的红珊瑚珠子。
总共有六层楼的主楼,一层一层如阶梯往上迭,楼顶之上还有尖塔,两旁各是五层楼高的陪楼,陪楼与主楼之间,每一层都有回廊相连,艳阳天或大雨天,回廊会挂上竹帘或色泽鲜艳的各色流苏,那又是另一种风情。
虽然有如仙宫奢华,却也掩藏不住灯红酒绿的糜烂之气。
正大门,山形墙回廊前,是两座鎏金的貔貅,也有成人高。真是够珠光宝气了。
“二少爷!”
马车才在门前停妥,已经有人迎了出来,可不就是当年第一次见面便把她摔得**快开花的方脸大块头吗?这大块头当年是龚天问的左右手严总管,后来安排给了龚维忻,但龚维忻毕竟是庶出,也有人认为这等于是“降级”了。
大块头严总管之后,是几名在八云楼干活的仆役,清一色穿着深蓝短褂的小厮。然后才是八云楼各层楼的管事,因为梁安琪识得其中几名——驼着背,总是披条汗巾的玉露池乌掌柜;手执一根老银镶白玉烟管的掖芳楼郭老鸨,戴着眼镜,总是笑咪咪的云中居高掌柜,还有脸上丑角的小花脸还没洗掉的镜花堂王团长;这几个以前曾经是她爹的病患。其他几个虽然不认识,但八成也是管事的。
龚维忻先跳下车,然后转身小心地搀扶梁安琪,另一手取饼她挂在手臂上的竹篮,篮子里的煤炭静静躲在棉布下,只透过一个小小的隙缝警戒地观察外面的风吹草动,方才被他捏醒的棉花正挂在梁安琪的另一只手臂上,毛茸茸的大头贴在她胸前,还冲着龚维忻眯起了一对奸笑似的贼猫眼,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看样子在梁安琪大腿上睡了好舒服的一觉——
啊!他真想命人取笼子来把这只贱猫丢到里面去。
“二少爷,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严总管似乎因为上了年纪,身形变得矮小了,梁安琪总觉得他看起来没有以前高大。
“我没事。”他指了指梁安琪,“还有,我成亲了,见过我妻子,你们的主母。”
梁安琪没料到龚维忻这么直接地介绍她,但也只能尴尬地笑看着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
“这下好了,你们还指望他娶叶老板的千金好巩固地位是吗?”八名管事之中,有人悻悻然地道。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脸上,明显是不同的心思。
龚维忻看了发话的水烟馆汪掌柜一眼。龚维惇在这段期间,把八云楼上下换了不少自己的人马,依他的个性,就算是要帮他,也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没拿,这才是龚维惇。而汪掌柜其实不算龚维惇的人,说穿了只是个骑墙派。
但,龚维忻可不是能容忍被刮脸的人,当下脸色阴沉地开口警告道:“我从没打算娶什么叶老板的千金。以后八云楼的老板娘只有一个,就是梁安琪,谁要是搞不清楚状况,来找我,我会让他清醒一点。”
呃?“我没要当老板娘啊。”她扯了扯龚维忻的衣袖。
龚维忻脸颊一颤。更正,就只有这女人刮他的脸,他无论如何都得忍!
“回房再说。”
所以,他们要住在这里?梁安琪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没住饼这种高楼呢。
“意思是,以后咱们看病,不用找别的大夫了?”郭老鸨在两人走过时打趣地道。
“还是要给钱。”龚维忻的口吻虽是没得商量的余地,眼神却在笑。
“半价优惠!”梁安琪连忙补充。毕竟是丈夫的员工嘛。虽然“丈夫”这两个字还是让她一想到就心跳加速。
怪了,都睡那多次了,怎么就独独在这件事上特别害臊?梁安琪低下头看着被握牢的手,乂觉得脸颊发热,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你就这么爱当冤大头?”他心疼她当滥好人,累死自己却没有一点回报,但口气就是又冲又呛改不过来,只是这话一说出口,龚维忻才惊觉自己是最没资格说别人的。他还把她都吃干抹净了呢!
梁安琪一脸无辜,“你不是要养我吗?”
既然这样,她替他的员工便宜治病,不是很刚好吗?员工就是他的本钱,她在照顾他的本钱耶!
龚维忻一阵好气又好笑,心里却意外地有了踏实感,“是!我养你,你就随你高兴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穿了,仍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害怕自己
在这段感情当中,是个无能的被守护者;害怕自己出身黑街,所以没能力付出。
付出的定义是什么?原谅他其实没有机会广泛地体会和了解,但他还是渴望证明自己也有守护幸福的能力,有给她幸福的能力。
哗!这辈子第一次住斑楼,就住到最顶楼,要不要这么考验她的心脏啊?
八云楼,左边的陪楼是玉露池,皇都里所有达官贵人都酷好在公务之余,到玉露池洗个澡,泡个温泉,坐在隐密的琼室丹房应酬交际。
右手边,男人的温柔乡,皇都四大妓院之一的掖芳楼。然而皇都四大妓院,有三大就是龚家管的,另外一大,据说有皇亲国戚在背后撑腰。龚家顶了半边天,这话真是假不了。
主楼这儿,地下还有一层,是当铺镇金阁;镇金阁同时也是黑道交换或买卖赃货之处,当铺掌柜似乎才换了人,只顾着陪笑向龚维忻介绍自己。
一楼是和兴茶馆。茶馆掌柜同样也是新上任,由始至终就在一旁不搭话。和兴茶馆平时就是小老百姓喝茶吃点心的地方,然而黑白两道有什么事情要谈判,几乎都会约在和兴茶馆,因为双方都会想,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谈不拢,要翻桌也得看龚家的面!
二楼是云中居,设筵席请客唱堂会,就看这里,龚家人脉足,又有名厨坐镇,久而久之八云楼酵中居口碑也有了,来往客人少不了绣衣朱履的富贵名流。
三楼是逍遥居,水烟馆,皇都的富人们时兴酒足饭饱再抽根水烟,想得倒周到。梁安琪最不爱这里了,一走上来,就是隔着屏风和流苏帘子,都觉得头有点晕。
四楼是赌坊,还有个豪气干云的雅名,叫千秋阁,大概是希望客人出手豪气一点吧?千秋阁围事也是个新上任的。梁安琪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因为龚维忻受伤,他的手下都被撤职了?
这里的赌坊,没有身分地位是进不来的。这是龚维忻上任后立下的规矩,本来龚家大力反对,可是事实证明,穷人家输光了家底,也不及有钱人输一把!报维忻还开放让客人和客人对赌,龚家只收酬庸和吃红,更不用说每逢双月十五举办的珍品竞标,凭龚家的门路搜罗来各种黑市珍品,让千秋阁成了富贵人家趋之若鹜的地方!
五楼是皇都戏剧名团镜花堂的场子,原则上团里戏剧表演都在一二三楼,但也招待一些老顾客上来包一间厢房听戏;六楼是龚维忻的地方,也是当铺仓库所在,放在地下室当铺里的金库固然保险,但是地下湿气重,而且要是有人挖个地道,那可就万事休矣。
八云楼每一层楼的楼梯和每一个出入口,都有两名虎背熊腰,肌肉纠结的黑衣打手镇守左右,真能上到最顶楼,那可不比闯了龙潭虎穴容易,贵重的东西藏在顶楼还是比较靠谱的。
一口气爬到六楼,幸亏她有练过。原本父亲离开后,她可以不用再练那些不想练的东西,不过也许是基于对父亲的怀念,她仍保持着练拳的习惯,才能和龚维忻一路脸不红气不喘地爬上楼来。“我说真的,以后老了我可不住这里。”
龚维忻忍住笑。他还没想到两人年老后会是如何,如果一起回安平城外的庄园,那倒是挺让人期待的,“老了就交棒给年轻人了,不用勉强自己。”
放下猫篮后,两只捣蛋鬼就探险去了。
六楼是最顶楼,所以规模也最小,但光是房间就有八间,总加起来还大过她家——连后院也算进去的话!大楼梯上来后分成三个部分,右手边仓库,中间是掌柜或围事们来请示事情时的厅堂,左手边就是过去龚维忻住的地方。
在认祖归宗后,龚家大宅虽说也有他的院落,可是龚维忻也明白龚家大多数人并不喜欢他,他还是宁可住到这里来,而他起居的地方在这座穿廊圆拱、珠帘玉户的八云楼,摆设显得简朴许多——堂拐进来,先是他自己起居吃饭的小厅,一进屏风后左右两边是四张太师椅和茶几,正面是一张炕,摆了几张皂色蒲团,紧挨着炕的墙上是一扇八角窗,八角窗棂上镶着朱、青、翠、黄与白色相间的四色玻璃。
“这里本来是吃饭的地方,有张圆桌,但我过去一个人吃饭,用不上那张圆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让人再挪张圆桌来吧。”
梁安琪听得一阵心酸,但是她仍开朗地道:“那以后我们就在炕上吃啊,也不错!”
龚维忻点点头。
小厅进来右手边是书房。梁安琪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这里了,龚维忻反倒有些尴尬,“这些书我平时不太看,也不太需要用到书房,以后就全换上你要看的。”
“不急不急,我如果没兴趣再做处理。”她一一浏览书架上的书,看得出来龚维忻对某些书真是兴趣缺缺,大多是读书人钻研的那此——其实连她也没兴趣;他平日主要还是研究跟生意有关的知识,而这些大多不会以书籍记载。
但是,龚维忻还是很感谢龚天问。十五岁以前他是文盲,龚天问却请先生教他识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这里的书大多是龚天问留下的,基于感谢,就算没兴趣,他也没想过要收拾掉它们。
不过,在梁安琪面前,自己是个市侩俗气的人,多少让他觉得有点羞涩。
桌上还搁着账本,梁安琪随手翻看,一下就认出龚维忻的字。毕竟他也替她那个破医所写了账本,她一边翻一边尴尬地笑,“你的字还比我漂亮多了。”人家十五岁才学写字,她可是七岁就开始学啊!真丢脸。
这倒是真的。龚维忻忍不住失笑了。
转回小厅里,穿过小厅,来到对面,就是龚维忻的卧房。
先不说,比她的闺阁干净整齐不知凡几,但她一见那张四柱大床,脑门就一热,别的也无法再仔细欣赏,当下暗暗觉得自己简直太*乱了,大白天看到床就在胡思乱想。
龚维忻庆幸自己坚持不让那些冲着他流口水的家伙进到这里来,毕竟是儿时最痛恨的忌讳,他不想连睡梦中都被那些气息纠缠。不过也因此这张床只有一个枕头和素色的被褥,他走上前由身后抱住梁安琪,“他们会送来成对新人的枕头和被褥,你有没有别的想添购?我让他们立刻去准备。”
一身孑然的大毛哥,跟一堆手下可以支使的龚维忻,这转变让她真有点不适应。但话说回来,她最初认识的就是龚维忻,而不是大毛哥吧?
“不用啦……”其实当下她心里想的是,她还是比较喜欢她住了十三年的狗窝欸。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都答应跟他回来了,再想这些岂不是不打算把他当家人?她环视了一眼房间,“我觉得,搞不好住没多久,你这里会连东西都没地方摆……”
龚维忻一阵没好气,但完全了解这绝对是事实,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无所谓,我也认了,你只要把你自己天天洗干净就行。”
“……”还要天天洗澡,有没有这么麻烦?“你让人天天扛水扛上六楼,太不厚道了吧?”
“玉露池有我专用的澡堂,你每天都给我到那里去把自己洗干净,若是洗不干净,我不介意帮你洗。”
梁安琪完全不怀疑这句威胁的真实性。他真的曾经把她扛进澡间里,杀气腾腾地剥光她衣服,再把她从头到脚洗去一层皮!
因为龚维忻的交代,底下人很快地准备了许多成对的用具送上来安置,并且送来几套现成的女装,裁缝师父傍晚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