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生命监视仪器传出尖锐的鸣响,他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朝仪器望去——她的心跳停止了!
瞬息之间,他的世界似乎也跟着停止运转。
“护理师!来人!”
方子博激动地喊来医护人员,惊惶地看着一群人在周昕瑞身上施行急救、在混乱中将她推进了手术房。
然后,他茫茫然地坐在手术室外,看着那红色的手术灯,手里握着她时时刻刻都要挂在身上的怀表,心急如焚,却莫可奈何……
他不信神,也从不拜神,但他此刻却诚心祈求上苍能助她顺利度过这一关。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有关于她的回忆。其实,光这辈子就够他回味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前世?
岂料这个念头才刚闪过,他掌中的怀表竟然淡化了,变得有些透明。
方子博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仔细点——没有,不是他看错,那怀表居然就在他的凝视之下,渐渐化为一朵艳红色的……
彼岸花。
他震住,吓坏了,差点跌下椅子。
那朵花的美丽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绽放了几秒,就在他的掌中瞬间凋零枯萎,成了一朵枯黄干燥的死花。
刹那,一阵淡淡的花香,拂过他的鼻尖。
你送我的时候,它不是表,是花。
她的声音,就这么溜进他的脑中;那片经常入他梦里的彼岸花海,就这么浮现在他的眼前。曾经,他搞不懂梦里的自己为了什么理由而摘它,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是为了她而摘。
因为她在等他。
在那遥远的城镇上,有一个姑娘苦苦地在等着他回去。
他想起来了,就像是漆黑的房间里突然模到了电灯的开关一样。
他,全都想起来了。
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
那是他在来到这一世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食言,死守着承诺。可他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把她推远,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
鼻一酸,泪水骤然迸出方子博的眼眶。
他突然溃堤了,低头无声痛哭,紧紧捏着那朵枯萎的花,一如他曾经也这样捏碎她的心。他是如此自责,为什么他无法早点想起这一切?为什么他不肯放宽心胸去相信她所说的话?
十分钟后,手术灯熄了。
医生踏出了手术室,宣告周昕瑞辞世的不幸消息,并遗憾的问道:“你想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方子博却摇头拒绝了。
“不用,我知道该去哪里见她。”而且不该是最后一面。
语毕,他断然旋身离开了手术等候区,留下满脸错愕的医生。
疾步踏出医院,方子博立刻拿出手机,拨了徐裕盛的号码。
“喂,裕盛。”
“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八成是正在吃晚餐。
“医院附近有一座高架桥,横跨一条溪,记得吧?”
“知道,干么?”
“你现在开车到那里要几分钟?”
“十分钟吧,怎么了?”
“那就十分钟后见。”
“啊?”
“十分钟后到桥下打捞我,你慢个两分钟我就Bye了。”
“嗄?!等等、等一下!你、你别干傻事啊?!喂!你——”
他挂了电话,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是,他是在干傻事,可他不得不赌这一把。除了这条路之外,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带回来。
所以,他决定在生与死的弥留之际,把自己送进地府里,去找生死簿的掌管人谈一笔交易。
方子博花了五分钟火速开到桥上,他下了车,跨过生锈的栅栏,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跳……
冷冽剌骨的溪水没多久就让他失去了知觉。
“……子博?”
那是她的声音。
“子博?”
是她的声音没错,但,怎么听起来有种违和感?好像是近在耳边的呢喃呼唤,却又虚渺得像是自己脑袋里的记忆?
霎时,落水的记忆呼的一下子窜进方子博的脑子里……嗯,不对,正确来说是他自己跳下桥的片段。
啊!就是这个,他想起来了!
为了向阎王讨人,他赌上了自己的一条小命,现在可不是舒舒服服躺在这里的时候。
思绪至此,他蓦地睁开眼,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
“昕瑞!”他不自觉地喊出了她的名。
“我在这儿。”
出乎意料之外,她就蹲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地凝望着他。
她探出手抚着他的脸颊,道:“子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的阳寿未尽,只要顺着原路走回去,你就能回到阳间——”
“不,我不能现在回去,我必须见阎王,你让我去见阎王……”
“子博!”周昕瑞突然吼了他。
他怔住。
见他冷静下来,她这才敛起情绪,缓道:“我懂你或许内疚,但我会死真的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情生死簿早有定数,不是你来求阎王就能改变什么,所以算我拜托你,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闻言,他露出了比哭还惨的苦笑。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再尝一次这样的考验?”
“欸?”她不懂。
“上辈子,你以一把剪刀刚烈地离开人间,我被你独留下来,守着你的坟,一守就是四十九年。那这一生呢?我又要一个人守多久?”
“子博……”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他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近,道:“既然如此刻苦铭心,没道理在你的明示、暗示之后,我还迟迟想不起来,不是吗?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
她抿紧唇瓣,眼眶热烫,心口发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以前,她或许没想过,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可现在她明白了——因为那份记忆太痛苦。
人类的虽是枷锁,却也是个绝佳的堡垒。几乎是本能的,它替方子博挡下了所有令他产生不安与痛苦的资讯。
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靠近总是会让他莫名烦躁、失常,因为,她就是那把开启记忆黑盒子的钥匙。
突然,一阵白雾袭来,将两人团团包围在其中,方子博警戒地抬头左右探看了看,这感觉好熟悉。
“祂们来了。”她轻声道。
“祂们?”他一愣,看着她。
“是黑白无常将军,来带我去交差。”她扯唇,浅浅一笑。
也就是说,自此一别,便是永远,下辈子再相逢的时候,早已认不出你我,各自平行过活,甚至各有嫁娶——
“不对,那不是我来的目的,我不是来跟你说再见的。”语毕,他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源滴,水滴不停地往下流淌。
“子博,你别这样。”她跟着起身,不忍心他被执念给囚禁,“我刚才也说过,这种事情早有定数,不是你求了阎王就能改变……”
“我当然知道!”他按住了她的双肩,眼神里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所以我不是光来求祂,我是带着条件来交换的。”
闻言,周昕瑞愣愣地眨了眨眼。“交、交换?”
可她还没来得及搞懂他话里的意思,就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真以为本王什么事都能商量?”
一道浑厚的嗓音自天边传来,两人吃了一惊,抬头环视一圈,四周却毫无任何动静。
不久,白雾里渐渐走出三抹人影。
那是阎王,以及他身后的两位无常将军。浓雾散去,一王二将气势凛然地来到两人……不,或许该说是两缕幽魂的面前。
“姓方的,”阎王开口唤了他,“还是我该叫你莫言常?”
方子博几乎是立刻跪下。“我愿以余生之年与昕瑞共享。求阎王成全。”
一听,周昕瑞倒抽了口气,“子博!你为什么……”她没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倒是阎王态度从容泰然,似乎早在他跳下桥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心里的盘算。
祂抚抚下巴,沉吟了会儿,“本王凭什么答应?”
“我明白这是不情之请,望阎王施舍。”说完,他俯首就往地上磕头。
“若说本王不愿呢?”阎王双手一甩,交握于身后,低头睇着他。
方子博抬起头来,与阎王那双慑人心魄的目光对望,道:“若您不愿,就连我一同带走,我也不需要再回阳间了。”
“这可不成,地府可不能收阳寿未尽的鬼魂。”
“那么,我会再来。即使每次都被打回人间,我还是会再来,我会缠到这地府有我容身之处为止。”
“子博,不要再说了!”周昕瑞心急,连忙一同跪下。
这简直是挑衅。她现在怕的已经不是谁不记得谁了,她反而担心他冲动冒犯了阎王,因而吃上被送入地狱的审判。
“为什么不?”他转头,望进她的眼底,“现在不说,我还有机会说吗?从前,你还有几百年的机会可以等待,可是我没有,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你走了就是走了,我上哪去等你?”
她听了,震住,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见了这场景,阎王忍不住摇头,真是有够爱找麻烦的一对鸳鸯,“本王现在才明白,原来你卯起来比这丫头还拗。”
语落,阎王手掌一摊,一本册子平空冒出,落在祂的手上。微风吹来,吹动了书页,祂低头蹙眉读了几行。
“本王细察过,你的阳寿还有五十二年,”说到此,生死簿又从祂手上倏地消失,“按你的意思,你愿意拿出往后二十六年的寿命来分给她?”
“是!”方子博毫无迟疑。
阎王不作声,只是低头眼直直地打量着他。
“即使你们两个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你也愿意这么做?”阎王突然冷冷笑了声,“即使她可能以你的性命重生,却嫁作他人妇?”
这句话让方子博的心宛若被人以利刃狠狠刺穿。
他苦笑,真奇怪,明明没有,为什么仍会感到心痛?
“我才不会嫁别人!”周昕瑞忍不住扬声厉言否认。
阎王却投来一记意味不明的目光,道:“是吗?六百年前,你也曾经以为你不会下嫁他人,但是结果呢?”
“那是不一样的时代!”她反驳。
“时代的确是不同,”阎王扬唇微笑,“但是命运弄人这一点却是恒久不会改——”
“我愿意。”
方子博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辩,“不管我们是什么结果,不管她最后会嫁给谁,我要她活着就好,我只要她活着就好……”
与她阴阳相隔的那种痛楚,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生生世世,他从不信鬼,因为信了,他就会期待她的存在、渴望她的存在。
他曾经每天晚上坐在她的坟前,只为了再见她一面,哪怕是鬼也好;也曾经夜夜睡在她的墓碑下求她来入梦,对他再说几句话。
原来如此,他总算明白了。
原来,他过往所讨厌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要封印那份思念……那份超出他所能负荷的思念。
他的回忆、他的心思,阎王无一落下地读进心里。
想了想,这姓方的几世下来所累积的功德不在话下,答应这一桩也无妨。“好吧,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方子博听了,张着嘴,不敢相信。
所以阎王是答应了吗?还是另有条件?
“只不过——”
然而方子博还没来得及聆听下文,胸口突地一阵紧窒难受。他侧卧倒地,紧揪着心窝,浑身痛苦不堪。
没一会儿,他只觉得身体渐沉,意识逐渐遥远……
对了,是徐裕盛。
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