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个小小的女孩儿,不过巴掌大的脸上镶着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时正以怯生生却又警戒万分的神情四下张望着。
四下的景致陌生得紧。
陌生的屋里有着陌生的桌椅,陌生的墙上挂着陌生的字画,陌生的窗外又是另一片陌生天地。
“啊,这位想必就是醒醒了?”接着,一道陌生的嗓音和她说话,一个陌生的男子赫然映入她眼中,与她脸对着脸互视。
由于他刻意蹲跪,视线恰巧与她这个三寸钉似的娃儿平视,教他看清楚了她,也教她看清楚了他。
那是张年轻又成熟的男性脸庞。说年轻,是因为他不过十六、七岁,眉眼嘴角均写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说成熟,是因为他的神态稳重如山,充满了成熟男子才有的气定神闲。
“是啊,她就是我的丫头醒醒。”任凭小女孩拚命往她身后躲藏,杜醺然如花般娇美的脸上扬起一抹心疼的笑。“醒醒,别怕,这位就是小姐跟妳提过的,小姐即将要嫁予的相公。妳要称呼他什么?”
“……姑爷。”终于,小女孩总算肯从杜醺然身后露出小脸。
“妳好,醒醒。我是妳的姑爷曹伯雅。曹是曹操的曹,伯是伯仲叔季的伯,雅是优雅的雅。妳可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吗?”曹伯雅含笑以对。
好奇怪的问题哟,她该怎么回答呢?醒醒犹豫了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不会写。”
“不会写?这是醒醒不会写字的意思吗?”曹伯雅耐性十足地问。
“是。”回话的同时,醒醒的两只小手也迅速举起,往小脸遮去。
“怎么了?”曹伯雅满脸讶异。
倒杜醺然已司空见惯,熟练地将她一把搂住。
“醒醒乖,没人会打妳呀!爹娘不会打醒醒,小姐不会打醒醒,姑爷也不会打醒醒的,为什么呢?因为醒醒是小姐和姑爷的好丫头呀。醒醒还记得小姐是怎么告诉过妳的吗?”
“……记得。”醒醒终于打着哆嗦响应。“醒醒的新家人会对醒醒很好、很好,不会打醒醒。”
“是啊,所以醒醒把手放下来好吗?”杜醺然不断劝慰,直到醒醒怯怯地放下遮住脸庞的双手。
目睹这样的情景,她为何会这般惧怕,曹伯雅心里有数,愠恼油然而生,只是不好在醒醒面前发作,怕吓坏了这个小女娃。
杜醺然心有同感,也静默无语,厅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教人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直到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来到厅外,这份沉重才被打破。
“大哥!你在这里对吧?听说未来的大嫂和陪嫁丫头也在!”随着这阵呼喊,两名年纪相近的少年一前一后奔了进来。
见状,原本已经鼓足勇气见人的醒醒又心生退却之意。
但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的曹伯雅像是没有察觉她的心思,长臂一伸,便极其自然地挽住她的小手,将她从杜醺然身后带出来。
“醒醒,来见过这两位……”曹伯雅话未竟,两个弟弟已热情地抢着开口。
“见过大嫂!”
“这位一定就是大嫂的丫头了?妳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曹叔雅,曹是曹操的曹,叔是伯仲叔季的叔,雅是优雅的雅,妳叫我一声叔哥就可以了。”曹家老三难得见到年纪比自己小,瞧起来又很好欺负……不,是很好相处的女孩,立刻大剌剌的摆出他梦想已久的为人兄长架子。
另一名较为年长些的少年噗哧一笑,“叔哥?听起来跟叔父一样老咧!你确定要这位妹子这样喊你吗?”他正是曹家老二,曹仲雅。
“唔……”被二哥这么一问,曹叔雅犹豫了。
曹伯雅趁这个机会开口:“这有什么难?醒醒,妳喊我一声姑爷,所以妳就喊他们二爷、三爷吧。”
“大哥说得对,这样喊就对了。不过,醒醒,我们一直遗憾没有可爱的妹子能够疼爱,妳愿不愿意除了当我们家的丫头外,私底下视我们为兄长,唤我们一声哥哥?”曹仲雅笑着补充道。
“对、对,我们缺妹子,就缺个妹子啦!”曹叔雅点头如捣蒜,对二哥的话满口认同。
“太好了,醒醒,妳有了个姑爷兼大哥,又有二爷兼二哥,以及三爷兼三哥啰。”杜醺然巧笑倩兮,将她往前轻轻一推,示意她喊人。
醒醒这回不再迟疑,月兑口便喊道:“大哥,二哥,三哥。”
“乖──”哇,有人喊他哥哥真是太令人开心了!曹叔雅乐开怀,一把抓住醒醒的手便准备往门外带去。“来,三哥带妳去吃酒酿汤圆!我知道酉大娘才刚煮好一大锅汤圆喔!”
“小姐……”醒醒一手让人拉着,有些畏怯,仰头望着杜醺然,接着又望向曹伯雅。“姑爷……大哥……”
“去吧。”杜醺然鼓励地对她扬起笑容。
“好好儿玩。”曹伯雅也对她一笑。
至此,醒醒才敢放开一直握着杜醺然衣袂一角的手,乖巧地跟着曹仲雅和曹叔雅离去。
此时,曹伯雅笑容方敛,面色微凝,先是快步上前合上门扉后,再走回杜醺然面前。
“醒醒就是妳在信中提到的,家中老仆所遗留的孙女?”
“是,就是她。”杜醺然微微叹了口气。“很可爱对不对?只是胆子小了点,可能得好一阵子后才能适应这里的新生活。”
醒醒是杜醺然家里的老仆去世后所遗留的孙女,从小遽失双亲后,便一直被当成烫手山芋般,流浪似的轮流借住镑个亲戚家里,所受到的待遇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这样的情况,直到醒醒的老仆祖父终于出面将她带在身边后才结束。
杜家不反对这名老仆将醒醒带入杜家一起生活,杜醺然也很心疼这个小小女娃儿,但由于老仆骤逝,她又出嫁在即,心头便有另一番考虑。
尽避名义上为主仆,但杜醺然是真心把这个小女娃当成妹子看待,不然也不会特地为她取了新名字“醒醒”,与醺然这个名字相形呼应,默认她也是杜的家人。
如今,杜醺然即将出嫁,杜家双亲年事已高,对待醒醒也不像杜醺然如此上心,而她一旦嫁人,往后恐怕也很难常常回娘家探视醒醒,她不禁思索,难道真的没有解决之道?
经过一番长考,杜醺然郑重的向曹伯雅提出请求,她打算带着醒醒一起出嫁,作为她的陪嫁丫头,让醒醒成为曹家的一分子,接受曹家的庇护及照顾,不知曹伯雅是否同意。
在锦氏皇朝,陪嫁丫头的地位相当特殊且微妙,且有时会变得相当重要。有些丫头会被男主人收为通房,或嫁给主人夫家的仆役,或自行婚嫁,又或是终身不嫁,跟随着女主人在夫家帮忙照顾、抚育小主人,度过一生,几乎形同家中主要的一分子,这也是杜醺然要让醒醒当陪嫁丫头还慎重的事先修书询问曹伯雅的原因。
曹伯雅在看过杜醺然的信后,特地征询两个弟弟的意见,仍难以作决定,于是他便特地请杜醺然于成亲前带着醒醒前来曹家酒庄一趟,打个照面,看看彼此是否投缘,再作最后决定。
“你觉得呢,伯雅?”杜醺然不安地问道:“我是说,关于醒醒的事,你觉得如何?”
曹家酒庄的大庄主喜不喜欢醒醒,愿不愿意留人,是醒醒日后是否能在酒庄中住下的重要关键。
“我觉得如何啊……”曹伯雅不是没有看出未婚妻坐立难安的模样,但温雅俊美的脸庞却露出一抹罕见的促狭笑意,对杜醺然追问的问题故意避而不答,而是挽着她的手徐徐往外走,来到长廊上,眺望着屋外的园景。
此时已是初春,冰蚀雪融,女敕绿探头,呈现出一片春回大地、欣欣向荣的光景。
庭园的凉亭里,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正领着小女孩,一会儿吃上几匙摆放在石桌上的酒酿汤圆,一会儿又回头玩耍。
醒醒就在这样的玩闹中,不知不觉摆月兑原先的羞怯,绽出甜甜的笑容。
“我觉得啊,我未来的娘子真是太贴心了,知道我除了两个只会吵闹的弟弟外,还想要一个温柔乖巧的妹子啊。”曹伯雅笑着回视大大松了口气的杜醺然。“咦,妳可是很紧张?”
“你真是……讨厌!”杜醺然娇瞋他一眼,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明白曹伯雅算是接受醒醒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家人了。而且,看他的反应,日后应该也会与她一样,真心疼爱醒醒。
“是,我讨厌。”曹伯雅调侃着回敬道:“但很快的,妳就要成为我这个讨厌的人的妻子啰。”
“你真是……伯雅!”杜醺然忽然又羞又急的低喊出声,原来曹伯雅犹嫌口头调侃不过瘾,伸手掬捧起杜醺然颊边的一绺长发,作势凑到嘴边亲吻。
所以,当醒醒突然听见杜醺然的声音,好奇地朝他们张望时,也将他们打情骂俏的模样尽收眼底。
那是醒醒不曾见过的,万般旖旎甜蜜的光景。
年轻男子上一刻作势要亲吻握在手中的女子发丝,女子羞急的叫嚷,他这才笑着松手,改而安抚似轻拍女子的背部,承受她半嗔半娇的一记轻捶。
他们这对未婚夫妻啊……醒醒傻傻的看着这一幕,浑然忘却另外两个玩伴,直到不耐烦的曹叔雅跑过来喊她。
“醒醒,快过来一起玩啊!”
醒醒这才蓦然回神。
此时,曹伯雅亦与杜醺然相偕走来。
“醒醒,玩得开心吗?妳二哥、三哥没欺负妳吧?”曹伯雅半开玩笑的询问道。
“没、没有。”醒醒的小手马上垂放于身子两侧,紧张得不得了。
也难怪她会紧张,她着实没有太多与大人相处、交谈的经验,总是被呼来喝去,不然就是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其他人交谈,自己永远插不上话。
尽避醒醒后来到杜家生活,终于开始能与人多说些话,但也仅是跟她那年迈的祖父或是与杜醺然交谈,还不曾跟年轻男子如曹伯雅如此亲近的说过话。
“我才不会欺负醒醒呢,大哥,你这话可真冤枉人。”曹叔雅为自己喊冤,曹仲雅亦颔首。
“那就好,可别让我发现你们欺负醒醒,否则我绝不轻饶。”曹伯雅故意屈指弹着两个弟弟的额心。
“会痛耶!”
“哇──大哥有了新妹子就不疼弟弟啰?”曹家老二、老三又开始呼天抢地。
“宝一对呢,真是……”这下连杜醺然也不觉哑然失笑。
望着这热闹又欢乐的一幕,醒醒终于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慢慢笑开了。
“嘻嘻……”
曹伯雅耳尖地捕捉到醒醒初次的笑声。它轻轻的、细细的,甜得好似糖葫芦浸蜜,一点一点的渗入听见这串笑声的人心头。
曹伯雅与杜醺然迅速互望一眼,感动、意外、惊喜之情展露无遗。
为了让醒醒有他们已同为一家人的安心感,曹伯雅与杜醺然在成亲后不久,挑了一日,带着醒醒到曹家酒庄的酒窖里,选了一坛初酿成的新酒,埋于庭园的水榭旁。
“这坛便妳的女儿红了,醒醒。”曹伯雅告诉她。
“女儿红……”是什么?醒醒眨巴着双眼。
“是的,我们曹家酒庄遵循一项古老礼俗,女儿出生后为其备酒,埋坛酝酿,直到女儿出嫁时才取出饮用。如今妳虽然是陪嫁丫头,但我与醺然将妳视为妹子,亦即曹家酒庄的女儿,我们自是要为妳埋下一坛女儿红。”
醒醒其实听不大懂曹伯雅所说的这番话,但她听懂了他说话时那番肯定的、温柔的、疼爱的语气,在在令她为之动容。
小嘴颤啊颤,下一眨眼,醒醒终于忍不住,蓦地嚎啕大哭。“呜呜……哇!哇……”
“哎呀,怎么哭了呢?”杜醺然赶忙俯身呵哄她。
“不哭不哭,小狈撒尿。”曹伯雅亦伸手抚揉她的头顶,冒出这么一句诙谐的安慰话语。
“呜……嘻嘻!”尽避不懂“不哭不哭”和“小狈撒尿”之间有什么关系,醒醒还是被曹伯雅的话逗得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