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如以往,魏哲辛每天到诊疗室报到,朝九晚五,像上班一样。
他话不多,不太跟人打招呼,来了就静静坐在一边,如果有事要他帮忙,一定起身不推托,可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江心瑀一边准备无菌包,一边瞄他。
他是个计算机狂,笔电不离身,老玩她看不懂的游戏,屏幕是黑漆漆,灰白或绿色小字不断涌现,光是瞄一眼,她已头晕眼花,他能盯上一整天,也算厉害。
他在玩什么?她不止一次想问。
这男孩有点有趣,似乎视跑步为个人秘密,绝口不提,也会刻意避开别人,是因为她散步时也会错开人群,才刚好遇到。
有一次,他跑着跑着跌倒了,扭了好大一下,一个肿包迅速在脚踝形成。
站在医者立场,她马上就想出面,可是,踏出去的前一秒,她及时煞住。
阿辛跌坐在地上,拔起跑鞋就往前面树干一丢,神情充满挫败。她下意识知道,那不是出面的好时机。
后来,他一瘸一拐的带着笔电来诊疗室,她才弄冰袋给他敷。对于扭伤,他说了个不大的谎言,但听得出来他不要人家知道那是跑步跌的。
“你对我有疑问,直接问就好,不要盯着我的后脑杓。”魏哲辛闷闷的说。
江心瑀吓了一跳,“有那么明显吗?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身为一个经常被别人当作异类,投以注目礼的人,很难不感应到。”
“抱歉。”她努力想话题,“你怎么没跟工班一起下山?”
“我是跟阿锋大哥的,他没下山,我也不下。”
“喔。”也是,阿锋说过,工班是下山去快活的,阿辛不太像那种人。
顿了半晌,魏哲辛停下敲键盘的动作,微微侧脸,“我对你倒是有个疑问。你为什么不照计划去法国留学?”
江心瑀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会知道留学的事?”
“我查到的。”他敲敲屏幕。
那屏幕仍是黑的,绿色小字急跳,她看不出所以然。
“我查过你。”
“就那样打打字,可以查到?”她虚弱一笑。“这种事,Google可以查得出来吗?”
“当然不行。我花了一些力气,进过几个数据库,不过不是很难,我对计算机很在行。”
“你是黑客或什么的吗?”
“有点类似。我不会说自己是黑客,我只是个喜欢透过计算机解除疑惑的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去报到?”
他应该不算很厉害,江心瑀想,不然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报到,是被取消入学资格。”
“不对,你的名字在班级名单上,挂上延后入学。”
“不是,我是被取消资格。”她说,“起码基金会的人是这样对我说的。”当初乍听冯阿姨的说法,她也曾有过怀疑,毕竟名门大校做事不该如此轻率。
魏哲辛又动了动手指,“没被取消,资格保留,我很确定你的名字在名单上,你申请了延后入学。”
她意识到不对,蹙起眉,“但我没申请。”
“那就是有人代你申请。”魏哲辛再动动手指,“你已经缴清整学年的学费,入学资格获得保留。”
既然留学是基金会赞助的,学费便由他们处理,不管交或不交,都不会由她这边经手,校方联络的对象也不是她。
“如果有人告诉你被取消入学,那是在骗你,我很肯定。”魏哲辛把一页一页搜寻到的数据show给她看。
看着校方的纪录,江心瑀只觉得宛如炸弹在脑内炸开。
难道冯阿姨对她说谎?但她为什么要说谎?
江心瑀努力想厘清一切。
因为……要把她送到福家村。至于临时通知,也不是冯阿姨所声称的“忘了”,是蓄意让她措手不及。
她忽然领悟,这件事跟她当初想的一样,是个惩罚,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跟她撞见的那一幕有关。
可她没想到,他们竟会操弄到如此地步。骗她被取消资格是一回事,但付了学费,为她申请保留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让她深造不成,后者却包含了往后还要戏耍她的心思。
怪不得出发前,冯阿姨最后一次联络她时,说明年会再为她提出申请。
江心瑀思索,明年的“申请”一定会通过,因为她本来就通过了,是有人使了手段,为她申请延后入学。
她想吐!那些人竟以为可以操纵她的人生到这种程度。
“如果我明年还是没入学,会怎样?”
“交完第一年学费,入学资格可以保留五年。”
所以,这五年,那些人可以随意吊着她?
她与基金会的协议,是学习医学的一切费用,从大学到后续深造都由基金会买单,至于工作则必须听从基金会指派,服务满十年才能另谋出路,如若违约,赔偿金高得吓人。
合约精神本在互惠,可如果有人存心整她,大可把她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这次把她从法国丢到福家村,不过是小小的一招,对她却是够呛的了。
想到至少十年内都得被摆布,她忽然受不了。
“这件事,阿锋知道吗?”
魏哲辛摇摇头。
“你可以不告诉他吗?”她需要先冷静想想。
“我曾经提议要跟他说,但他不听。”
“为何?”
“他说他要亲自了解你。”
即使烦困,江心瑀仍笑了。有多少人能拒绝敲敲键盘,就查出别人老底的诱惑?可阿锋办得到,代表他很尊重她,对她的兴趣也强到愿意主动接近她。
“既然他拒绝过,我可以接受你的请求,不跟他说。”魏哲辛推推眼镜。
她终于松口气。
“什么叫做不能告诉我?之前不就是你主动要调心瑀的数据给我看的吗?为什么反悔了?”稍晚,管时锋拦截到魏哲辛,问了一通却没有得到解答后,忍不住咬牙。
他原本想靠自己一步一步了解心瑀,但她前不久抛出的那句“我不能怀孕,十年内都不能”,令他耿耿于怀。虽然不愿意偷吃步,但想了想,他仍觉得有必要藉阿辛之便,先探听情况。
“我答应心瑀,不会把她的底告诉你。”
“她有什么底不能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
管时锋想掐死这只反舌鸟!“所以她有秘密?”
“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你要当那个唯一知道我女人的秘密的男人,还帮她瞒我?”
“我不愿意,但不得不。”
“你不能把档案打开,放在屏幕上,假装不小心被我看到吗?”
“不可以,那是作弊。”
“迪克说你很崇拜我,难道不能看在这一点份上,跟我说说吗?”
魏哲辛的神色挣扎一下,彷佛就要点头,可就在管时锋急得要帮他点下之际,他的神情转为清明。
“一般情况下,我愿意,但是,心瑀是个不错的人。”他若有所思,“前阵子我跑步跌倒,扭伤了脚踝,她明明也在林子里,却没跑出来看我丢脸的样子,后来,即使我骗她,受伤是下床时没站好,她也没拆穿我,还拿冰敷袋给我。所以,阿锋大哥,”他的眼神转为坚强,“男人的承诺,就是承诺!”
可恶,他败了!避时锋跳脚。
最后,他只能要求阿辛,别告诉心瑀,他又问起了她的事。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魏哲辛松口气,却又一脸困扰的说,“不过,以后可不可以别把我搅和进你们的事情里?”
“你以为我很想吗?”管时锋白了他一眼。
阿辛的个性就是这样,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无法通融,也不会转弯。不能从他那里问出答案,他有点失望,不过还好,他本来就打算跟心瑀谈。
他总能达到他的目标,差别在早或晚,快或慢而已。
午后,天上的云开始堆积,转为灰暗。
支开魏哲辛,管时锋留在诊疗室陪江心瑀,一双虎目跟着她转来转去。
之前盘问她,是用强势高压态度,她怎么都不说,这次改试枕畔柔情好了。不想告诉别人的事,却被阿辛知道了,她一定很慌,要攻破心防不难。
“干嘛这样看我?”江心瑀惴惴不安,“是要跟我说什么?”
“晚点再说。”
顿了半晌,她又开口,“阿辛……有跟你说我什么吗?”
“他应该跟我说你什么吗?”可恶,他也快被传染成一只反舌鸟。
“有还是没有?”
“没有。”
她明显的松了口气。
管时锋霍然起身,“走吧,回我那边。”
“规定可以离开诊疗室的时间还没到呢。”
“等会要下雨了,那雨不会太小,等时间到再出去就难走了。”
“我们留在这里也可以。”
“我的床比较大。”
啊,这男人拐她过去的心思坦露出来了。她红了脸。
若是随他去了,肯定要亲热。虽然在床上,她不愿意为了害羞而舍弃欢愉,可把事情摊到台面上来讲,她还是会不好意思。
管时锋没再说服她。他兀自巡视,把不能受风吹雨打的东西收妥,锁紧前后门窗后,直接牵握起她的手,不由分说,“走吧。”
江心瑀不禁要赞叹这男人太聪明,竟然懂得用这种方式让她乖乖就范,又挤不出半句怨言。
才下午三点多,天色已黑,云像要塌下来,风愈刮愈大,树上枝条猛摇,长得高一些的甚至已在甩拍,深山里的阴天是吓人的。
后脚才进屋,大雨轰一声落下。
“随便坐,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收。”他忙去。
这几天,她每次来都直奔重点,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
尽避是给最高指挥者居住,这房子仍是简陋的。白的墙,灰的地,毫无个性的家具,看得出来是让人短期居留。屋里很干净,可用插座比其它地方多,他的私人物品一一放在定位,半点不乱,如果要离开,打包一两个小时就能上路。
他是福家村的过客,她也是,能交会纯粹是天时地利,谁也不晓得未来如何,所以她总是贪欢,贪这一时之欢。
她怔怔看着雨景。
这场雨很大,早已看不出浓云远近不同的立体感,风将雨吹成偏斜,满山的树不再沙沙作响,它们狂扫不休,彷佛末日降临。
管时锋来到她身后,印一吻在颈侧。
忽然间好有安全感,她的头往一边垂去,露出更多肌肤让他品尝。
他们该谈谈,他想知道她意欲隐藏何事。管时锋心里想着,却无法不吻得更深,她的香气扰动他,无法静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