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晨又来了。
江心瑀睁开眼,这次望见的天花板,是深棕木板搭出的人字形屋顶。
她愣看着,还没醒神。
天亮了,光线从敞开的窗子照进来,墙面若不是有些粗糙的灰白,这会儿她已被连续反射的光线照得全身通亮。
远方传来啾啾鸟鸣,听起来吵,可少了她熟悉的空调嗡响、车子奔驰声,别有一番静谧的味道。同个屋檐下,没有动静,人声响在食堂方向,为了供应早餐,胖婶他们怕是天没亮就开始忙碌了。
江心瑀推开被子下床,盥洗更衣,顺手整理完床铺才踏出去。
进食堂前,她想先看看这个未来一年要待的地方。
天是光的,云是亮的,蓬蓬松松充满了立体感,阳光虽然强,可置身其中,不若台北闷热,一股凉意沁入心骨。她深吸口气,空气特别清新,杵在村子后方的山又高又深,布满茂密树林,一丝缝隙也无。
要上那座山太难,即便当地人办得到,也辛苦。
她知道康诺威砸钱在这里,是为了原生植物,山里特产的菇蕈类可以抗癌,要是取得足够样本数,离析出特定成分,不管是由实验室合成,或者大量栽种,都能大发利市。即使无法量产,仍能保证高获利,物以稀为贵,富人为了延续生命,再多钱也拿得出来,可是,当地住民能得到多少好处?
肯定不合比例,她叹了口气。昨天初初见过,这座山村很落后,全村只牵了一具电话在胖婶食堂,没有手机基地台,供电也勉强,仅有诊疗室与少数地方电源较充备,其它则要限制用电。一到夜晚,能亮的灯没几盏,村民早早就入睡。
为了保持不污染,在可见的未来,生活便利性也不会有太多改善。
如果不是电力供应贫瘠,置身此山间,她会觉得自己不曾离开台湾,只是到了中南部山区而已。山居岁月,生活简单,人们的笑容也很相似,她总会在眨眼之间,忘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很远。
不远处,一阵沉重的跑步声响起,她看到那个叫魏哲辛的大男孩。
看他的行头,是在跑步没错——崭新跑鞋,厚袜,运动服,手臂上看起来很厉害的心搏监测表兼随身听,以及蓝牙耳机。尽避装备齐全,他跑起来还是怪模怪样,手脚不能协调。
看到他那快要跌倒的样子,她忍不住想笑。
到胖婶食堂用早餐时,她看到管时锋。
如果她担心过,他会把众人视线再带到她身上,那是多虑。早晨的他与昨晚不同,神情严肃,正以坚毅的语气对工人们说着什么,跟他笑闹过的工人正襟危坐的听训。
她悄悄走开,第一次在光线充足时,打量诊疗室。
这是一座独栋的水泥房子,类似于搭建给工人居住的临时住宅,但较深也较宽敞。为了方便病人来找,正门是木材镶嵌玻璃,旁边还有扇大大的窗子,虽然透明公开,可无论对医生或病人来说,皆无隐私。
她不懂之前来的医生为什么不认为这是个问题,不过,一两扇隔离屏风是她首先要请购的。
评估间,有人出现在背后,“我叫魏哲辛,想带计算机来这里玩,可以吗?”
她转身,有点惊讶,“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能在别的地方玩吗?”
大男孩已换掉运动服。她见过他跟管时锋互动,有别于其它人,而他白皙的皮肤,瘦高的身材,脸上的黑框眼镜跟怀里的笔电,说明他不是本地人。
他略带委屈。“我也不想来。”
“那为什么……”
“阿锋大哥叫我来,说你也许需要人跑腿,带你认识环境什么的。”
“哦。”那男人挺贴心的嘛,她忍不住想。
魏哲辛拖着脚步先进屋,“有事再叫我。”
听来挺不乐意。她又一阵想笑。“好。”
搞定最后一根螺丝,伸手推推看防盗窗,管时锋很满意它的坚固。
“好了!如果你非常坚持,可以搬回来住,但我不鼓励。”
她当他没说最后一句。“我去把行李搬回来。”
“等等。坐。”他指着空荡荡的木板床,“我们聊聊。”
这几天,她住胖婶家,有人在注意,他便忙于公事。话没说上几句,可人他瞄过不少次,江心瑀让他看懂,又看不懂。
她就那样静静的生活着,好像已在这里住了几十上百年,问题是,她才刚来几天,如此平静,反而显出不正常。
看了她半晌,她几乎要忸怩躲开,他才问,“待得还习惯吗?”
她点点头,没照他安排的坐在木板床上,而是站在一边。尽避没铺被褥,但床架仍是床,他跟床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令她脑门发昏。
他显然不受影响,“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没有。”
“这里跟你以前生活的都市很不同,没有商店逛,也没有夜生活。”
“我本来就不爱逛街,没差。”
“你也没什么朋友可以聊。”
“我不爱说话。”
他顿了一下,评估似的看着她。“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很好。”
“寂寞吗?”
她差点跳起来。“什么鬼问题?”
他哑然失笑,“没别的意思。”至少还没有。“我的意思是,突然来这里,你不寂寞吗?以我的经验,寂寞的人会做出奇怪的事。对你来说,生活环境突然改变,一点不适应是可以被接受的,闹情绪也可以,但你看来适应得太好。”
江心瑀一脸莫名其妙,“这也有问题?”
“真是如此,我没意见,但如果你刻意不让自己挑剔环境或人,之后可能会开始为难自己。”
她不是很懂,也无意请教,总之——“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挑剔的。”
他又审视她。看得出来,她在积极适应。但不是有努力过,凡事就都能解决。
有的情绪必须被排解,愈努力消弭,下场只会愈糟。
新来的人通常有抱怨。对照外面世界,福家村显得无趣,吃的喝的只能靠胖婶食堂,玩的乐的只能仰仗大自然,想有异性接触,得等放假下山去。一般工人可能不好抱怨太多,可之前来的几任医生,各种牢骚都有,有嫌菜粗米硬的,有嫌村中女人不解风情的,还有嫌早睡早起太健康,会提前翘毛的。
就算她还不懂惩求,好歹也能说出点什么来吧?女人不都爱抱怨?
“听着,我很好。”江心瑀一再强调。“真的,不要再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他不相信。可既然她坚持,只能等问题爆出来。“有什么再跟我说。”
她没点头。
他也知道她刻意不点头的意思,她否认问题存在。
“前后全上了防盗窗,安全不会有太大问题。窗帘做好之前,别穿太清凉站在门窗边。”他收好工具箱。“走吧,我去帮你提行李。”他率先走出门。
跟在他身后,江心瑀踌躇着。
其实有一个问题,可不好提。
他……什么时候再吻她?他们还会不会接吻?
之前那个吻,浅浅的,啾一下,跟小孩子一样,可她不是小孩子了!
日夜不时想起,她想再吻他,那种需要太强烈,几乎在燃烧她,她自己都不那么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以为见过别人的亲密场面,已足以让她对欲求起反感,但是管时锋一出现,她的某种感觉就来了,令她吃惊、着迷也好奇。
他说,他吻她,是因为她一脸期待被吻的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的脸?怎样才能重现一次?她玩不来花俏的调情游戏,说不出真实的需求,只能默然跟在他身后,去拿行李。
一日午餐后,江心瑀正要离开食堂,胖婶忽然叫住她。
“嘿,医生,把门边那个箱子抱过来给我。”
她听话照做。
上午,诊疗室来了几个不舒服的村人,忙到过了午餐时间她才来吃饭,此时工人已走得干净。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坐下来一起拣菜吧。”胖婶说。
“我要回去顾着。”
“如果回去是呆坐,那你先坐这里。”胖婶一指空椅子。“平常没那么多人受伤,你不要被那天阿赖的情况吓到。”
“可是……”
“有什么事,食堂会收到消息。你帮忙把豆苗拣一拣吧。”胖婶不由分说,塞给她一个藤编篮子。
那倒是。这几天江心瑀发现,食堂比村长办公室有用,所有人上工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来食堂吃饭,下工后的第一件事,是来讨凉饮喝,要什么来这里就对了。
“知道怎么拣吗?”看她的矬样,胖婶举高手示范,“像这样。做给我看。”
她有点笨拙的模仿。
“好,可以,动作再快点。”
胖婶的语气带着命令,却能马上把人和进团体,江心瑀发现自己其实需要这种有点粗鲁的使唤,好像她已是她们的一员,有了归属感。
处在一群婆妈间,她以为自己会不安,但还好。在场的人对她有点好奇,不过顶多在眼神来往间多瞄她两下,就聊自己的。
她们大概有很多八卦可讲吧。江心瑀用指尖剥豆苗,品味这种陌生的感觉。
尽避胖婶她们说的话以中文为主,但仍掺杂少许越语以及世代流传使用的特殊语汇,她听不太懂,不过这边吱吱,那边喳喳,此起彼落,竟让她有种安全感,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
昏昏然剥完一篮豆苗,胖婶端给她一碗冰甜汤。
江心瑀下意识要掏钱,发现口袋里没有钱,然后才意识到,她在福家村。
她不在都市,不在她熟悉的台北。
她在异国,某个乌龟不靠岸的乡下地方。
她土生土长的城市,闷热、潮湿,人太多,树太少,随便一抬手都会打到几个人,个体相距那么近,人心距离却非常远,没人在乎别人怎么想,不管要什么、吃什么,得掏钱出来。
这里也闷热,也潮湿,却没有那种让人不快的黏腻,满山遍野都是绿意,往来交际不讲银货两讫,它自有一套运转规矩,于她,全然陌生,却容易融入。
她竟……不太想家。
这令她微微敛起眉。她应该为了这个担心吗?
管时锋想过要提防麻烦找上江心瑀,却没想过,她会自己找麻烦。
当他看到那个娇小身影出现在工地,左顾右盼,丝毫没注意到她正站在起重手臂下时,他火了!马上从所在高点跃下来,冲着她喊,“出去!”
“原来你在这里。”江心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有事跟你谈……”
“你没戴安全帽,快出去!有事晚点再说。”
“可是我……”
“工地禁止外人进出,你不知道吗?”说着,他把她推出防护线之外,随即怒气冲冲的走开。
她想了想,看到一边地上放着一个安全帽。
有何不可?她拿起来戴上,又钻进去,正好追上他。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叫你出去,你哪个字听不懂?”管时锋的脾气立刻爆炸。
“这里没有很危险。”
“危险来的时候,会先跟你打招呼吗?”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
这次力道跟之前不同,充满怒气,甚至握痛了她。
“朴恩,盯着,我马上回来。”他几乎是用拖的把她带出去。“我说过你不能进来。”
“我戴了安全帽。”
“你头顶上那些起重手臂运的是钢梁,安全帽能顶得了什么事?”
“你们也在里面。”
“那是我们的工作。”见她又要开口,他发出挫败低吼,“闭嘴,现在就给我滚!”
他吼得太大声,她相信全世界都听得到。“要不是为了正事,我才不来找你。”
“为了正事也不能来。”
“至少先让我约个时间……”
“滚!”
瞪着管时锋转身离去的背影,江心瑀也火了。他有必要凶成这样吗?她不过想在工作时间内,把公事解决掉。她观察过几天,除了午休与下班外,管时锋多在工地,偶尔回办公室,偶尔去其它地方,但她不可能追着他跑,才直接来这里。
太多任务人抛来探询的目光,她默默离开。即使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她仍心情不好,一整天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