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某周日,福家村,胖婶食堂。
夏日烈阳辐射出来的热意灌进水泥墙,令这座长形平房热得像烤箱,镶在墙上的工业用扇嗡嗡作响,却带不走热意。
要不是阳光正强,晒了肉会痛,正在闲聊的这些人早就溜出去玩耍了。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走到桌首处,怡然坐下。他自自然然的神态,宛若原本就该落坐在那里。虽然他没开口说话,意态也悠闲,却能令食堂里的气氛马上变得不同。
那种不同,不是更紧绷或更严肃,而是一种微妙的震慑,不让人提心吊胆,却令人谨言慎行。所有人都意识到头领人物就坐在那里,情不自禁的注意到他,投给他的眼神带着尊敬,连带着,漫天开讲的口吻也变得比较节制。
一个老人家招呼他道:“工头,林家小宝昨天半夜发烧了。”
“哦?”被称作工头的男人,管时锋,挑了挑眉。
被点到名的林女乃女乃叹气,“烧得很厉害,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烧退了吗?”管时锋问。
“刚刚退了,幸好,幸好。”
“要是有医生,林女乃女乃就不用操这个心。”
管时锋慢条斯理的宣布,“医生已经在路上了。”
“他真的会来吗?”有人质疑。
“已经在路上了,怎么会不来?”管时锋说。
“我们这是穷山村,没娱乐,离城又远,医生都是过惯好日子的人,怎么会来?”
“就算来了,也会逃啊,上次不是一连跑掉三个吗?”胖婶切了盘水果挤过来,没好气的说,“一个嫌我做菜不够细腻,野菜吃到他牙痛,一个说在这里找不到对象,另一个没说理由就跑了。”
几个村民垂头丧气的,“谁让我们穷呢?穷人连看医生的资格都没有。”
管时锋双手抵着桌面,眉毛微挑,“怎么这么说话!上次来的王医生不是不错吗?”
胖婶翻了个白眼,“是,他特别好,偏偏年纪大了点,本来说要行医顺便养老,可还没医几个人,自己就先心脏病发了。”
管时锋气息为之一滞。“……我为你们争取过了,总之,这次派来的医生一定资历够深,身强体壮。看好你们家里的女儿吧!别被拐了再来找我哭。”他扭头看看左右,“那几个爱玩的家伙呢?”
“跑出去了,说去河边玩水。”
“朴恩,去告诉他们不准跳水。”他朝身后黝黑的小伙子交代。
“跳了会怎样?”跟在他身旁,苍白的书呆子魏哲辛推了推眼镜。
“这阵子没下雨,水位不够高。”管时锋似笑非笑,“要是运气差一点,一头撞在石头上,就挂点了。”
“那几个年轻人哪会乖乖听话?除了工头你,他们把谁放在眼里过了?”胖婶轻哼。
“还是过去交代一声。”管时锋坚持。
朴恩应声是,转身出去。
看着坐在一块儿喝柠檬水解暑的人们,管时锋不禁微微一笑。
由于驻扎了他管辖的工班,小小的宁静山村变得热闹起来。
福家村坐落于云南、越南的交界处,国籍虽然划属越南,可村民却是数十年前为了躲避战祸而迁居过来的华裔子民。他们人数不很多,但颇为团结且念旧,被地理意义的国籍同化得不深,毕竟这里属于偏远地区,官方忙于城市开发都来不及了,尚且关切不到此地。
尤其是福家村并不特出,论物产不丰富,论风土人情,不具备旅游特色。
原本,这个村子会一直没没无名下去,靠着后山原始林,养不胖、饿不死村人,但是几年前,几个略通入山小径的老村民进山收获一批菇蕈,因缘际会被生化专家拿去监定,竟发现其中含有消灭恶性肿瘤细胞的成分。
换句话说,那些不起眼的菇能治疗癌症!
消息一出,福家村瞬间被官商盯上,一阵利益争夺后,全球知名的康诺威生化制药集团打通政府关节,摆平各种势力,独家取得开发权。
官商一起发财,却剥削了平民的权益。当地住民一觉醒来,头上莫名其妙多了个能管他们的商业团体,而且,掌握入山小径的几个老村民,世代无法再移居其他地方,他们的自由一并被签给了康诺威,忍不住发出抗议。
事情闹了几个月,天高皇帝远的官方相应不理,最后,顾虑到企业形象的康诺威,由旗下的慈善基金会出面,承诺改善住民生活,风波才告一段落。
因此缘故,管时锋被聘来为建筑工程监工,代替康诺威生化制药集团总公司与基金会,执行建设期间的各项业务。
正说话间,食堂门扇一阵弹动,一个粗壮汉子走了进来。
“我把你们的医生送到了,在车里。”大拇指比了比身后,送货司机大声说,“我快饿死了,有吃的吗?”
“来,坐。”胖婶招手,“我去煮碗面给你。”
“哇,新医生来了!”一个孩子快乐的说。
“以后就不怕你们这些小鬼半夜发烧了。”他女乃女乃模模他的头,一脸安心。
“他会像之前那个医生爷爷一样,教我们写字吗?”另一个小孩问。“上次他只教了我们三个字:一二三。”
“等等就知道了。”
管时锋两手一拍,“好了,都出去迎接,让人家看看我们有多欢迎新医生!”
所有人呼啦啦的挤出去。
踏出门前,管时锋又退回去,抓起放在桌上的水瓶。根据他的经验,第一次来到福家村的人会半死不活,一瓶解渴的凉水绝对必要,也是最好的见面礼。
出了门,他站在村民后面,一起看那辆面包车的斑驳车。
车侧拉门慢吞吞的被拉开,一条腿伸了出来。
所有人忍不住拉长了脖子去看。
那条腿穿着七分裤,脚下蹬帆布鞋,青蓝紫绿色线交织,脚踝纤细。
管时锋顿时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新医生好瘦!他都没吃饭吗?”一小孩小武忍不住评论。
“嘘!”他女乃女乃拍他。
另一条腿也伸出来了,平放在地上,顿一顿,一道人影挪移而出。
在半空中晃荡的,是一条马尾,转过来,是一张脂粉不施的清丽脸庞。
“女的!”有人倒抽一口气。
“新来的医生……是女的?”
所有人转向去看管时锋,眼神中满是质疑。
管时锋一张脸登时挂不住。
“你说,来的是经验老到──”
“身强体壮的──”
“『男』医生。”
管时锋故作严厉的瞪他们一眼。“我有指明说是男的吗?”
“你叫他们把女儿看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魏哲辛说。
管时锋语塞。
那个女人在车旁站定。
她的低马尾梳得好好的,斜浏海也顺得好好的,显然之前整理过,但气色并不好。她不是太苍白,而是不自然的潮红,双眼过亮,却恍惚无神,明显是被热过头。
转身要面对人群时,她还踉跄了一下。
管时锋立刻排开人群,握住她的手,将她稳住。
她的肌肤是烫的,滚烫。他把水瓶递给她。
她立刻凑近瓶口,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喝得像头牛似的,有那么渴就是了!即使管时锋早有预料,也被那股狠劲吓了一跳。他举起手,打了个手势,马上有意会的人进去拿更多水出来。
待她稍停之后,管时锋清了清喉咙,“你是来报到的医生吗?”
“是。”
真是让人泄气的回答。“不是随医生过来的护士或助理吗?”管时锋犹抱希望的问。
听他这么说,后面一排人众全亮了眼睛。
“也可能是医生的太太。”有人帮忙猜。
“不,应该是女儿,她还这么年轻。”
“不,我就是医生本人。”
“但……你是个女的!”一老伯叫出来。
“女生怎么可以当医生?”嫌她太瘦的小武也不可思议的喊。
那女人的眼睛危险的眯了一下。
“女的?”管时锋也在咕哝,“上面是哪根筋坏了?居然派个女的过来,『女』──的耶。”
听到那个长音,杀气陡然自江心瑀眼中迸射出来。
“女医生怎么了?”她怒视他,大声问,“哪里得罪你了吗?”
一声刚落,全场皆静。
江心瑀这才发现自己失控了。
都怪这该死的暑气,该死的夏天,让她头晕到不行,才会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什么。
可恶!她不是故意那么凶,真的,她平常不是这种人。
用手背揩去嘴唇上的水痕,她有些狼狈的转开视线,心情荡到谷底。傻子也能看出来,她不受欢迎。
“这还有水,你要不要?”管时锋把村民递过来的水瓶拎到她面前。
她没伸手去接,反而盯着他的脸。
很明显的,这个男人是这群人的头领。
怪不得他讲话这么惹人生气,他长得就是粗犷不文的模样,一身肌肤被晒得黑噜噜,五官深刻,挑飞的剑眉看起来可不温和,嘴唇上缘、下巴还有胡碴,看得出是不用心打点才留下的记号。
年约三十四、五的他,穿着卡其工作长裤,上半身的白色背心露出两条结实的手臂。
她的注意力忽然间跳转方向。滴滴答答流了那么多汗,他竟擦也不擦。她瞪着从他身上滴落的汗水,冒出的薄汗,令他颈领肌肤一阵发亮。
她忽然有种冲动,想伸手……模模看。
“咳咳。”他清了下喉咙。
她忽然窘了,掉头回车里,双膝跪在椅面上,往后车厢掏东西。
一阵乱翻后,她彷佛找到了什么,用力往外扯,再扯,跳下车的时候,差点撞到他。
管时锋伸出手,帮她站好。
江心瑀顾着讲重点,没看他,“我的履历,我的证书,基金会聘书,全在这里。”吐了一口气,她把档案夹塞给他,“我就是医生本人,你可以去确认。”
说完抬起头时,她才注意到,那男人的眼神与刚刚有些不同,火热许多。
管时锋咳了下,不着痕迹的放开手。
她没多想,尽量有尊严的说,“让让,我要去洗手间。”
“来,这边。”旁边一位大婶招手指引。
解手完,江心瑀发现自己处于严重中暑状态。
站在水缸边,舀水出来洗手,她恨不得马上找到一张床,躺上去静静的死去。老天,这里甚至没有一面镜子,让她看看自己的模样。
想到刚刚自己失控了,想到所有人失望的眼神,想到那个男人挑剔她是女人的态度,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了上来,绝大多数是愤怒。
他,还有他们凭什么嫌她?他们甚至不了解她!
昨天才得知留学资格被取消,今天就来到异国的偏远乡村,这一路上,辛苦没击溃她,颠簸没击溃她,缺水喝、内急、连续赶路都没击溃她,但山村每个人的眼神,尤其是那个男人的眼神,让她的坚强濒临崩溃。
她没想过自己如此不受欢迎。如果说她招了基金会内部人士的厌恨,她也认了。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场面,尽管错不在她,好歹也是个理由;可这些人不待见她,不是因为她做或没做什么事,只因为她是女的。
女人又怎么了?她招谁惹谁了?
感觉到泪意,她舀了一杓子水,搁在地上,蹲下来,掬水泼在脸上。
一道坚定的脚步声传过来,没抬起头,她已能猜到是那个头领般的男人。
“司机要休息一夜,明天才下山。你别拆行李,明天跟他一起走。”
江心瑀脸一沉,“什么意思?”
“这里需要男医生,经验丰富的男医生。”
“我以为,乡下地区对医疗资源渴求甚深。”
“是。”
“难道一个女医生不能解决问题?”
管时锋惊讶的挑了挑眉。以前来的医生,十个有十个不甘愿,而她看起来已经很不舒服了,居然没想过要以最快速度离开,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只要是医生,都能解决问题,但女医生却……”他思索着该怎么说。
“怎么样?”
“却……”他眼睛一亮,显然想到了说法。
可他还没说完,一个少年就冲了过来,“阿锋大哥快来,阿赖受伤了!”
诊疗室里,乱成一团。
管时锋大踏步而入,“怎么回事?”
“阿赖从树上跳到水里,不小心撞到旁边的石头。”
他扭头开骂,“我不是说过不能跳水吗?”
几个小伙子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腔。
他走向诊疗台。
江心瑀跟在他之后,看到一身是血的阿赖时,脑袋忍不住一阵晕眩。
她超过三十个小时没好好吃一顿饭,好好睡一觉,此时的她极度口渴,严重中暑,看到躺在诊疗台上,浑身血淋淋的男人,她真希望自己刚才没表现出想待在这里的坚持。
她的双手紧紧抓着上衣下摆,极力克服不舒服的感觉。屋内任何一个人都能恶心、呕吐,但那个人不能是她,她的角色是医生。
但天哪,她真的好想吐!
“快救救他!”
“他在流血,流个不停……”
“你不是说自己是医生吗?医生就应该要救人啊!”
纷杂之中,一抹意念特别强悍的嗓音压得低低的,正在交代某人,“朴恩,去联络医用直升机。她还太女敕,能做的不多。”
她,指的当然是她。江心瑀心知肚明。
她好气!气自己是这么不中用!但是,第一步该做什么?她的双腿在发抖,站在诊疗台前,不知从何下手。
该死!她当然不会有什么精湛的表现,一来她不走临床,二来她自己也摇摇欲坠,三来,她连这里有什么药品跟器材都不知道,如何运用?
她当然无法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