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满好几页后,媺华决定先打电话给Lily。
口气是试探的,在事情尚未明确之前,泄漏出去太伤人。
或许总裁和立杨只是杜阿姨和立勋的亲人,也许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的下落,今天特地过来探问,也许……也许还有一堆她想不明白的可能,只是她的脑筋打结,才会怎么想都把立杨当成久违了的立勋。
因此在哈啦老半天,问完店面筹备得怎样、有没有需要帮忙之类的应酬话之后,她慢慢将话题引到总裁身上。
媺华敏感地感觉到Lily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她顾不得她的喜好,硬是要扯上,她问:“Lily姐,总编从小到大都住在台北吗?”
“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没啦,中秋节我去了一趟宋妈妈娘家,发现总编和表兄妹感情很好,就在猜他是不是从南部长大的。”
电话这头,她听见Lily的叹息声,她不明白为什么却没有往下追问,她只想确定自己想知道的部分。
半晌,Lily才开口,声音里有明显的低落,她说:“你在公司两年肯定听到不少小道消息,就算没听过也看过杂志对总裁的专访吧,总裁从没否认过事业刚起步时,夫人的娘家出了很多力,因此总裁和夫人娘家关系很密切,宋公子自然和表兄妹走得近。不过据我所知,除了出国念书那几年之外,宋公子一直待在台北,并没有在外公家长大。怎么?去过夫人娘家了?长辈们满意你这个媳妇吗?”
说到后来,她口气出现几分揶揄。
“你、你在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不要乱想。”媺华急着撇清,却有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在说什么?我的话很难理解吗?不会吧,我才离开公司几天,你的智商再度急遽下降?没脸蛋身材又没了智商,你还剩下什么?”口气转换,电话那头的Lily恢复刻薄习性。
媺华苦笑,自己还真不是普通卑贱,Lily姐的口气一出现刻薄,她竟然立刻感到安全。她傻笑两声后才回话,“要是每个人都和Lily姐一样厉害,这个世界就太难生存了。”
“跟在宋公子身边几个月,你巴结人的本领又更上一层楼。”
“是、是啊,总编的能力不如总裁,需要我做的事不多,有空就只能练练嘴皮子,看能不能靠着巴结升官发财。”
“你还心心念念着回二十七楼?不要吧,总裁的床挤得很,你这身板怎么和别人抢?有五楼可以待就认分一点。”
她猛摇几下头,匆匆结束话题,“Lily姐,等你的店开幕,我一定去捧场。”
“凭你微薄的薪水袋?哼!”
媺华被鄙视了,不过她的厚脸皮是用七百多个日子磨练出来的,她没有被打败,笑笑说:“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总裁秘书买得起名牌衣,总编秘书只能靠公司二手衣撑门面,能的话,多爬几层也好。”
媺华无心的话意外地噎住了Lily,她眉心蹙起,随口敷衍两句,“开幕那天记得送花圏来祝贺,记住,低于五千块、格调太低的、设计低俗的,拒收!”说完,她没等媺华回应,便挂掉电话。
媺华知道Lily不对劲,但她无心追根究底,甚至感激她主动挂掉电话,因为她有更急的事要做。
确定宋立杨不曾在台中念书后,她考虑再三又拨出另一通电话。
接电话的是周叔叔,她试探道:“周叔叔,我是媺华,饼干我吃完了,真好吃,我最喜欢香菇鲁肉口味。”
“要不要我再寄一点上去,周叔叔的饼干不加香精色素,最健康不过。”
“好啊,不过……不过肉饼有杜阿姨的味道,嘴里吃着饼、鼻子好酸,我真想念杜阿姨。”
话说完,她的心跳如雷鸣,她在等待周叔叔的答案,如果他问杜阿姨是谁,那么宋立杨就不是杜立勋,如果……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认识杜阿姨……
但,她失望了。
周叔叔说:“珊容给你做过肉饼?”
心,在瞬间坠入谷底。她缓声应话,“是,我一次可以吃掉一整块。”
周叔叔不胜歓欧,叹道:“是啊,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离开?去年阿立到台中找我时,我吓一大跳,他和小时候长得完全不一样,要不是他喊我胖叔我还认不出他,全世界也只有他敢当着我的面说我胖,不怕我的擀面棍……他告诉我,珊容已经去世四年了,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似的……”
“周叔叔没怀疑过,为什么他变了一张脸?”
“我有问,阿立说他出车祸,整张脸都毁了,要不是现代的整型技术够好,真不晓得这孩子要怎么过日子。”
接着,周叔叔说起陈年往事,说那年他们母子搬到台中生活的琐碎事情,说阿立的勤奋上进,说他的聪明、他的孝顺……
这通电话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半段媺华没有听进太多,因为她心底重复着同一个声音,是他、是他两通电话,答案揭晓,周叔叔嘴里喊的阿立,是杜立勋不是宋立杨。
身分确定后,解决掉一个问号,但迎接而来的是更多的问号。立勋是怎么取代宋立杨的?是怎么用另一个身分在宋家立足?他憎恨亲生父亲,为什么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去?这一切又为什么要背着她?在做这些事情时,他有没有用违法手段?问号敲击着她的头,越想厘清,思绪越是紊乱。
她想不透,难道他想冒用宋立杨的身分将总裁的财产归为已有?真正的宋立杨去了哪里?他这么做是为了报复?为替杜阿姨不平?还是纯粹想成为多金贵公子?
不对!相交两年,她自认懂他,他虽然爱赚钱,但目的是为了让身边人过好日子,他的性格并不虚荣,对于生活要求也不高,更何况……他都不肯为金钱出卖婚姻,怎么肯为金钱出卖灵魂?
她坐着、想着,这段时间“宋立杨”打了无数通电话过来她都不想接,直到天黑、四周景物在眼前成为一片模糊,她脑中仍旧是混沌不清。
媺华苦笑起身,模黑离开杜立勋的房间,最后锁上屋门。
她走出公寓来到那堵高墙边,定定地站在街灯下面,她回想和宋立杨在,起经历过的每个事件,回想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熟悉感。
同一个人呵……他们是同一个人……连日来的纠结消失,但新结打上。
她说不清心中的千言万语,只是觉得委屈至极,她委屈得又想蹲靠在墙边哭泣,就像那年哭得没有形象可回到家,媺华疲惫地走回房间里,看也不看坐在沙发中的宋立杨一眼。
他沉思三秒钟,走到她房间门边敲两下,她没有出声,他等了好一阵子,决定不请自入。
媺华的包包丢在地板,整个人扑倒在床间,他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不接手机,没有问她今天去了哪里,更没有发脾气道:“我等了你一整个下午。”
他只是静默地坐在床边,伸手揉揉她僵硬的脖子。
那是杜立勋会对媺华做的事,在她考烂了、被爸爸弄烦了、不顺心了……的时候,轻轻地用几根手指为她抚去坏心情。
她没有推开他,只是抓起枕头盖住自己的后脑,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如果他不想被认出,是不是她就该合作噤声,如果她还是深爱着这个男人,是不是该冷眼旁观他的行动也不发一语?
那样……真的没关系吗?即使他想要谋财、想要报复,即使他将会伤害宋妈妈和总裁,都没有关系,她把事件的前因后果理过一遍。杜阿姨的死刺激了他,为替母亲讨回公道,他整型成宋立杨进入宋家。为了怕牵连她,他决定不告而别,即使知道她始终在等待他的出现,也依然不闻不问。
然后他进入MATCHLESS做出一番成绩,以便日后成为公司核心人物,只待时机成熟,他将要取而代之……
只是,宋立杨去了哪里?是不是为着报复,立勋狠心谋害亲兄弟?是不是杜姨的死让他的怨恨满溢,不顾一切伤害人命?但他做出这样的事,宋妈妈怎么办?她是那样一个开朗善良的好女人,[]她没有对不起杜阿姨或立勋总裁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但宋妈妈是另一个受害者,她的丈夫爱着外面的女人,她唯一拥有的不过是个儿子,如今她的儿子被害,她却被蒙在鼓里,还对谋害儿子的凶手无止境地付出爱心,倘若哪一天事实揭晓,她岂能承受?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假装不知情?然后眼睁踭看着状况一路发展下去?到最后,会有多少人受害?或者该把事实掀开,将立勋的罪行曝露出来,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是……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一个爱了多年的男人受罪!
她清楚他心中的苦,虽然那些事多数是杜阿姨所言,不是他亲口告知,但她真的知道立勋有多恨亲生父亲。
他曾经斩钉截铁对杜阿姨说这辈子,都不会跟父亲有任何交集,他怎会推翻自己的笃定?是杜阿姨的死给了他太深刻的恨?还是死亡让他再也无法阻止泛滥的怒涛?
紧咬牙,她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委屈、手足无措,多年来她日日期待他回到自己身边,而今……她却宁愿他不出现。
眼看媺华企图把自己埋进床被间,宋立杨很担心,他比谁都清楚唯有憋屈到极点,她才会想挖坑把自己给埋进去。
是谁给她气受?又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这世界上的男人是怎么了?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慢感情,可以不把妻子女儿的心当成一回事?
轻喟,他拿掉她头上的枕头,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在她又想翻回去之前躺在她身旁,将她圏进怀里。“不要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说吧,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来搞定。”他对她微笑,好像情况真的没有那么糟。
吞下哽咽,憋不住的愤怒狂奔,她一口气坐起来,低声怒道:“不要学立勋说话、不要学他的动作、不要学他的眼神、不要学他一切的一切,从现在起,你不许当他的影子!”
媺华用力推开他,她要离他远远的,远到天涯海角!
她的愤怒让宋立杨顿住,他想不透到底发生什么事,于是紧张地问:“媺华,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企图向她靠近,企图将手心伸向她的额头试探有没有发烧。
他的温柔像一个罩子,兜头盖下,让她无处可躲。
突然间,媺华放声大哭,她哭得像个三岁小孩,她一面哭一面指着他大喊,“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不许学立勋,你不是他!”
好吧,就否认吧,一路否认到底,他就不是杜立勋,他就没有做过违心事,他就是宋妈妈心疼的好儿子,他就是……缓缓摇头,他就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
她的歇斯底里让宋立杨更加错愕,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他知道情况肯定很严重而复杂,否则她绝不会发飙。“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有办法解决的。”
“你有什么办法?你能让杜阿姨活过来?你能把杜立勋还给我?你能让我回到四年前,让我的初恋开花结果?你什么都不能做,有什么资格说大话!”
他没办法!早在他选择复仇、早在他改变身分、早在他被恨掩埋了善良心地那一刻,他和她之间……就没办法了……
心头一紧,他握住她肩膀,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一下下轻抚她的背脊。“媺华,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时间不会从头来过,你只能选择遗忘或珍藏。”
“遗忘有那么容易吗?是啊,对某些人而言不是难事,但是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本领。”她讽刺地笑了。
如果让她选择,她要过去那个穷滴滴的杜立勋,不要眼前这个黄金男,她要单纯的生活,不要复杂的身分。
他轻叹,婉言道:“媺华,不要吵架,我们好好谈一谈,先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委屈难过,好吗?”
他果然很懂她,知道她不是生气而是难过,知道她好委屈,而不是骄纵恣意。她抬起头回望他,那双给予她力量及安定的眼神盯在她脸上,她有几分钟迷糊,疑惑他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他到底是凶狠残忍还是善良温顺?他的心是否一如多年以前?她与他之间,还有没有任何可能?
“乖,说话。”他的声音带着催眠魔力,鼓吹着她倾吐心中委屈。
她不敌,终究妥协了,像说梦话似地轻道:“今天是杜阿姨的忌日。”
点头,他知道,比谁都清楚。“然后呢?”
“四年前的这一天,立勋离开我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杜阿姨葬在哪里,每年的这天,我会带一束玛格莉特到杜阿姨和立勋的旧公寓里洗洗刷刷,把屋子整理得焕然一新。过去,我出现的频率很高,曾放一笔钱在楼下陈小姐那边请她顺道帮我付水电费,但这次我隔半年没去,公寓被断水断电,我没办法打扫,杜妈妈很爱干净的,看到公寓这么脏肯定很难受。”
宋立杨的薄唇抿成一直线,浓眉紧锁。
他沉默,她续言。
“我一直在那里等待立勋回去,但一趟趟失望、一次次伤心,今天我决定不等了,所有的事到此为止。”她说完,回望他。
他终究没有好演技,眉宇间泄漏出一丝真情绪,所以他在乎了吗?
苦苦一笑,宋立杨两道眉间皱起竖纹,那个表情她认识,那叫做坚毅、叫做笃定,就算她用“到此为止”威胁他,他依然没有对她吐实的意愿。
她咬牙,心头沉重,最后一分希望落空……媺华对上他坚定的眉眼,再度重申。
“结束、完毕,我不要珍藏、不需要遗忘,我要切割、要断绝,杜立勋从现在起和蓝媺华再无半分关联……”她顿了几秒钟,用沉默来等待他。
等他对她说:“笨蛋乌龟,我回来了”,可惜,他和她一样沉默。
摇头凄凉一笑,她还在期待什么?“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只是今天心情很乱,请让我一个人独处,不要理我、不要和我说话,谢谢。”
说完,她推开他的怀抱躺回床上,拿起枕头,把自己重新埋回去。
他凝睇她趴在床铺间的纤细身子,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她抱起来,哄她、安慰她,像过去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满肚子的话对她说清楚……只是最终,理智战胜了他。
半晌,他下床,低低地说一句,“别怕,情况会越来越好的。”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