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俞雨牧非常喜欢跟着楼一刃到校场,只因他在校场之中那英姿焕发的神采以及姿态,着实令她着迷。
这校场上经常有些贵族公卿子弟或是禁内武官出入,那些人虽不是她的主子,但她仍不敢怠慢轻忽。因此,她本能的朝声源望去。
正朝着这边走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所有皇子之中武艺最高的八皇子庆仁,他身边跟着几名近侍,几人说说笑笑,看来心情极好。
俞雨牧恭谨小心的站起,低头恭送庆仁走过。
正与身边近侍说笑的庆仁,发现恭敬站在一边的是楼一刃的随侍时,立刻停下脚步。他转身走了回来,在她面前站定。
“你,抬起头来。”他以命令的语气说。
对方是八皇子,俞雨牧哪敢不从。“小的遵命。”
她抬起头,惊疑不安的看着眼前的庆仁。
庆仁上上下下打量起她,眼底有着一丝狎谑。忽地,他伸出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脸捱近。
“嗄?”俞雨牧陡地一震,本能的想别开脸。
“看着本皇子!”庆仁喝令着。
她不敢反抗,更不能不从,只好怯懦的看着他。
看她惊惶害怕,犹如受惊的兔子般,庆仁唇角一勾,“果然像极了娘儿们。”
话才说完,一旁的几名近侍不禁窃笑起来。
“听说你九岁就进将军府服侍楼一刃,从此与他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对吧?”
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绝不是用来形容两个男人的关系,庆仁这么说,纯粹是为了羞辱贬低楼一刃,暗指他好男色,有断袖之癖。
“看他一天到晚带着你,想必你把他服侍得十分妥当吧?”他语带暧昧地问:“你用了什么本事呀?”
俞雨牧又羞又气,却不敢吭声,她只是个侍从,要是惹得八皇子不高兴,可是会给楼一刃添麻烦的。
庆仁近距离的盯着她,彷佛她是虎爪下一只逃不掉的羔羊般。她只能紧抿着唇,瞪大眼睛,害怕却也生气的直视着他。
“这么看着你,我才发现你还真是漂亮……”不安好心的视线紧盯着俞雨牧的脸庞,“明眸皓齿、细皮女敕肉,就算是真女人都不见得有这等姿色。”
她声线微微颤抖着,一脸不安,“小人刚才若有冒犯,请殿、殿下恕罪。”
庆仁哼地一笑,“你这害怕的模样还真勾人,看得我心都痒了。”
“我是男人!”她激动反驳。
“喔?”他饶富兴味的看着她,“你如何证明?”
“我……”
“殿下,”这时,一旁的近侍上前献计,“剥了他的衣服不就能辨雌雄了吗?”
闻言,俞雨牧陡地一震,心中顿时慌了。
剥她衣服?不会吧?他可是堂堂皇子,就算再张狂跋扈,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荒唐事吧!
当她想着该如何月兑身的同时,庆仁已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她下意识的护着自己的衣领,以免被他扯开。“殿下,请饶了小的!”她大声哀求着。她是楼一刃的近侍,庆仁这般对她,摆明了就是要找他麻烦。
“你既然是男人,何必如此扭捏?”庆仁哼哼低笑两声,开始对她上下其手,意欲扯开她的衣襟。
她本能的抵抗挣扎,一个不注意,五指一扫,在他的脸上抓出五道血痕!
庆仁痛得松手,退后一步,不敢置信的往自己脸上一模,那热辣的感觉及手上的微量血丝,立刻激怒了他。
近侍趋前一看,见主子脸上有伤,惊怒不已的喝斥道:“你这该死的狗奴才,居然敢伤了殿下?!”
看庆仁脸上被自己抓出几道血痕,俞雨牧吓坏了。她知道自己闯了祸,皇子的身体何其尊贵,可她却不小心伤了他,此罪轻则杖责,重则杀头。
“殿、殿下恕罪,小的……小的……”
“该死的东西!”庆仁恼羞成怒,一掌搧在她脸上。
她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昏花一片,才稍稍回过神来,只见眼底爬满愤怒的庆仁转身拔出近侍腰间的佩剑。
“我杀了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
说着,他手一高举,亮晃晃的剑光闪过,她绝望地闭上眼——
忽地,锵的一声,一记金属交击的声音窜进她耳里。
她再睁眼,只见身前横挡着一个身影,那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楼、一、刃!”正要砍下的剑被如疾风般杀至的楼一刃挡下,惹恼了庆仁。他怒不可遏的瞪着楼一刃,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字叫出他的名字。
楼一刃一挥臂,将庆仁连人带剑震退数步。
“殿下!”近侍急忙扶住他,以免他踉跄摔跤。
庆仁面子挂不住,恼火的推开那些近侍,手指向楼一刃。“把那狗奴才交给本皇子!”
“恕难从命。”楼一刃的口气有礼却强硬。
“什么?!”庆仁怒极地以剑指着他,“那狗奴才伤了本皇子,你想袒护他吗?”
“少……”
俞雨牧想上前说话,但楼一刃伸出左臂挡住了她,低声道:“有我在,别怕。”
她是怕,但她怕的不是自己被问罪,而是怕连累了他。
“楼少将军,”庆仁的近侍与主子异口同声,不客气地质问:“你的侍从弄伤了殿下的玉颜,该当何罪?”
楼一刃往庆仁脸上一瞧,发现他脸上有几道明显的血痕,看来他正是为此而拔剑。
庆仁连着几年在武斗大会上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不知有多痛恨他,小牧是他的贴身侍从,庆仁会拿他出气也不让人意外。
“我的侍从不谙武艺,性情温良,绝不会挑衅伤人。”楼一刃说:“想是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才会反击以自保。”
他这番话教庆仁更是怒火中烧,“狡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天本皇子就是要你交出这奴才!”说罢,他一声令下,几名近侍上前欲抓人。
楼一刃将剑身一横,眼底迸射出骇人的、肃杀的锐芒,声线低沉而具威胁性,“谁敢?”
迎上他那彷佛能杀人般的鸷猛目光,几名近侍的手紧握着剑柄,却不敢贸然拔剑。毕竟自家主子虽是身分尊贵的皇子,但对方也不是寻常人物。
被楼一刃如此漠视,而自己的近侍又屈服在他的威严之下,庆仁顿觉颜面无光。
“一群没用的东西!”他怒斥一句,拔剑直指楼一刃,“连我你都敢挡吗?”
“殿下不妨试试。”楼一刃毫不惧怕。
“楼一刃,我可是皇子,你竟敢以下犯上?!”
“殿下真要把事情闹大吗?”楼一刃当然不想真的跟他刀剑相向。
庆仁终究是皇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为免陛下为难,能化干戈为玉帛是最好的;但若不能,他也不会为了自保,而让小牧受到生命威胁。
“若殿下不肯罢休,那我便与殿下到陛下面前去。”他目光一凝,直视着庆仁,“到时当面对质,请陛下定夺。”
“你少拿父皇压我!”庆仁近乎疯狂的大吼一声,执剑向他刺去。
楼一刃没闪,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庆仁。迎上他无惧而坚定的眼神,庆仁反倒退缩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的手腕一转,剑身往旁边一偏。
那剑划过楼一刃的脸颊,在他右颊上扫出一条血痕来,但他面色自若,不惊不怒,平静得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剑没伤及楼一刃的性命,不只那班近侍松了一口气,就连刚才还在气头上的庆仁都不免庆幸。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楼一刃在他父皇心中是何等地位,他若杀了楼一刃,就算他是皇子,恐怕也难逃重罪,甚至是极刑。
“殿下,”楼一刃知道自己脸上被划了一剑,可他完全不以为意,“这侍从从小便跟着我,我早已将他视如亲弟,弟弟犯错,兄长理当代其受过,他伤了殿下的脸,如今殿下也在我脸上划了一剑,殿下还不愿息事宁人吗?”
庆仁知道再继续下去,自己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该抽身的时候了。
“哼!”他冷哼一记,领着几名近侍转身离去。
看着他们一干人离去的身影,楼一刃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从来不想强出头,无奈锋芒太露,终究还是惹人眼红。
他转身,“小牧,你……”话没说完,他便像根木头般怔愣住了。
不为别的,只因在他身后的俞雨牧早已哭成泪人儿。
看见庆仁一剑刺向他时,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了。
她以为他会受伤,甚至会死。
幸好庆仁虽嚣张跋扈,却还有一点自知,没有酿成大祸,但也够她惊吓的。
她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知道自己不能哭,可她忍不住,这一刻,她没办法再当男子汉了。
惊悸的泪水自她眼眶里涌出,犹如江水溃堤。“少、少将军……”她哽咽难言,两只已被泪水弄得模糊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看看你,哭得像泪……”楼一刃伸出手抹去俞雨牧脸上的泪,几乎要说出口的话却梗在喉头。
泪人儿。是的,小牧哭得像个泪人儿,只是“泪人儿”这三个字,他怎会拿来用在他身上呢?
小牧是个男孩,虽娇弱,可真真切切是个男孩,但他却对他的眼泪感到心疼。
他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听了太多奇奇怪怪的话,被影响了?不,他才不是喜好男色的家伙,小牧在他心里眼里都只是个弟弟。
“别哭。”楼一刃将心神拉回,胡乱抹去她脸上的泪,“你是男子汉,不能哭。”
俞雨牧止不住泪水,在看见了他颊上那一道血痕时心一紧,什么都没多想便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少将军受伤了。”
他本能的闪了一下,“不碍事,只是皮肉伤。”
“都是我不好。”她自责的低头拭泪,“是我惹怒了八皇子,才会、才会……”
“我知道你不会惹事。”楼一刃叹了口气,“八皇子是冲着我来的,他动不了我,自然拿你出气。”
“少将军,”她抬起泪湿的眼望着他,“小的命贱,就算死在八皇子剑下也不足惜,少将军为何要……要是八皇子真一剑刺在你身上,小的……小的……”想到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她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牧不是第一次在楼一刃面前掉眼泪。刚进府的那一年,他经常因为想家而在夜深人静或是四下无人时哭泣。
那时看见年纪小小的小牧哭,他总是像个大哥般搂着他、安慰他。
后来,小牧习惯了府中的生活,慢慢的也就不哭了。随着年岁增长,就更没见过他流泪了。
只是以往明明没有问题,为何此刻他哭泣的模样,竟教他莫名心思浮动?
发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楼一刃懊恼极了。
“走吧,咱们回府。”语罢,他旋身便走。
俞雨牧用袖子抹去眼泪,立即跟上。
回到府中,走进剑心斋,她马上打了盆干净的水并拿来药箱。
楼一刃四平八稳的坐在桌旁,让她轻轻的以湿布擦拭他颊上那一道血痕。擦去血渍后看见那一道伤口,她难过得又红了眼眶。
她的视线只专注在他的伤口上,但楼一刃的视线却停留在她凑近的脸庞上。
男身女相也不是没有的事。但男人终究是男人,再怎么瘦弱还是看得出来是男儿身。
可小牧却诚如段世渝所说,他面如玉,肤如雪,眸似星,唇似蜜……
老天!他在想什么?小牧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怎会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小牧是男的,他也是,他们两人都是!
正当楼一刃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懊恼时,俞雨牧语带不舍的问——
“要是留下了疤该怎么办?”
他回过神,心一定。“我又不是女人,无妨。再说,我从小练武,身上的伤痕有多少你不是不知道。”
闻言,她沉默不语,悉心的为他擦净伤口,上药。
确实,他身上有许多练武留下的伤痕,但没有一处是像颊上的这道伤口一样是为了她。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事,永远不会。
弯下,欺近,她轻轻在他涂了药的伤口上吹气。
那药涂在伤口上会疼,吹几口凉气会舒服些。
可她那么一吹,楼一刃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了。他身子燥热,心跳加速,几乎快坐不住。
他忙轻推开她的脸,故作镇定地说:“不疼,不必吹了。”
俞雨牧没察觉到他的慌乱,驯顺的答应一声。“是。”她打直为了替他擦药而弯下的腰肢,开始收拾药箱。
“少将军,你不怕吗?当八皇子一剑刺向你时,你一点都不怕吗?”
楼一刃老实地说:“谁都怕死,差别只在有人尽可能的逃避,有人敢于面对。”
听着他这些话,俞雨牧只觉胸口发疼。
凡血肉之躯,谁不怕死?可他敢于面对,是为了护她吗?
她只是个奴才,他为何拿自己尊贵的性命去赌八皇子的那一剑?
“少将军……”她屈膝一跪,声线微微颤抖,“小的何德何能?”
看着跪在跟前的俞雨牧,楼一刃沉默了。
“小的抓伤了八皇子,理当受罚,少将军既不该为小的冲撞八皇子,更不该冒险以肉身挡剑。”她续道:“刀剑无眼,要是少将军有个三长两短,那、那小的也难辞其咎,再说少将军的性命何等珍贵,我……”话未竟,她又语塞。
“小牧,你九岁便入府伺候我,你是除了义父、义母及世渝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人,我早已将你视如亲人。”楼一刃义正辞严的,“我承袭抚远之名,注定要为扞卫祁国疆域及子民而活,若我连自己的亲人都扞卫不了,又如何扞卫千千万万的祁国百姓?”
“少将军……”俞雨牧扬起脸,眼底充满感激及感动。
自她眼底看见满满的感激之情,为免她说出什么“少将军恩情,小的无以为报”之类的话,他语带玩笑地道:“你不必如此感激涕零,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
俞雨牧一怔。他护她是为了他自己?此话怎讲?
“我啊,早已让你伺候惯了,要是你死了,我麻烦才大呢。”
闻言,她俯地磕头,“小人终此一生都将为伺候少将军而活。”
此话绝非矫情,她是真心这么想。就算她不能回复女人的身分也没关系,只要能跟在他身边服侍他、为他所用,此生便已足够。
“起来。”楼一刃拉起她,“瞧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活像个姑娘,快去洗把脸吧。”
“是!”她大声的、元气十足的答应一声。
是的,她俞雨牧是男人,不是姑娘。
从今以后,她将完完全全的抛开女人的事实,以忠奴的身分守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