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原来这么大。
离婚已经整整一个月,蔡成寰恢复过往悠闲自在的单身男人生活,却找不回过去的逍遥。
第一次觉得住屋很大很空虚,总感到心底有个地方空荡荡的。
他想,这就叫做“寂寞”吧。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孤独,在欧美流浪那段日子,他抛弃自己的身分,几乎什么工作都尝试过,在巴黎面包店打工时偶然发现自己的天分,后来又去了纽约学了不少,最后回台湾确定自己想开一间甜点店。
窝在厨房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面对人群。
他就是孤僻,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也无妨。他习惯把自己跟他人隔绝开来,像个浪人,没有归属,没有家。
在台湾,他被当成外国人。
在英国,他还是外国人。
不管在哪里,他都被当成外人。
蔡成寰累了一天,回到家已经三更半夜,疲惫的身躯摊在客厅的躺椅上,眯起眼,眼前仿佛出现一抹幻影。
他看见一个大月复便便的女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怕着凉,笔电还开着,桌上、地板上到处是散落的文件,一盏微弱昏黄的小灯温暖地亮着。
蔡成寰忍不住苦笑,看来他真是太累了。
他怀念有她陪伴的日子,他怀念她给他带来麻烦、同时带来温暖的日子。
温暖好像毒品,一旦上瘾就难以自拔,让人在失去之后深深怀念那种感觉。
我想她。他轻声叹息。
无可救药的想念她,想要她回来他身边。
是生病了吗?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划破宁静。
他提不起精神接,可一看到来电号码,他如触电般,整个人惊坐起。
是张培湮,她打给他!
“喂?”他怀疑地开口,深怕又是一场幻觉——自从离婚后,他们两人已经一个月未见面未交谈。
对方深呼吸一口气。
“你在家吗?”张培湮小声地问。
真的是她的声音,确确实实是她。
蔡成寰全身放松,又仰躺下。
“嗯。”他回应着,想象着在电话另一端的她此时此刻的模样,她脸上的表情竟是意外的清晰,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你好吗?”
“还好。你呢?”
“还好。”
普通客套的问候,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面对已经离婚的前夫,该做什么?
张培湮没有头绪,感到喉头紧缩,鼻子酸酸的,无言以对。
或许不该在冲动之下打这通电话。
她不想跟他走到这一步。
“我搬家的时候……有东西留在你家里。”
他闻言笑了笑。“你随时可以回来拿,反正你知道备用钥匙放哪里。”
“孩子好吗?”
他愣了几秒,像有点意外。
“想看他说一声就行,莎宾娜在带他。”他平常忙到半夜才回家,又一大早就得出门,只能休假时才有空去看孩子。
“有莎宾娜带他很好啊。”至少比她这个失职妈妈好太多了。
张培湮安静半晌,蓦地像是隐忍不住,突然转移话题。
“我告诉过你我爸爸因为吸毒、贩毒去坐牢的事吧。”
这话题出乎意料,蔡成寰很讶异,仍默默聆听,或许这正是她打电话来的主要用意。
“上星期我接到电话,说他生病快死了,我隔天去看他,他已经死在病院,看守所的人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要我带走。”她猛地停下话,好似这才恍悟打这通电话的缘由。
这些话她只能告诉他。
“他留了一封信给我,跟我说我女乃女乃珠宝盒的秘密,就是我一直很宝贝的那个旧盒子。原来盒子里有一个夹层,他在夹层里藏了一个小袋!”
“藏了一个袋子?”蔡成寰皱眉头。
“我现在才知道当年他入狱之前把毕生为非作歹赚来的钱换成一颗颗钻石装在一个袋子里,就藏在我女乃女乃最珍惜的珠宝盒夹层内,本来可能打算等出狱再好好享受,结果没机会了。”
“钻石?”怎么越听越像好莱坞电影情节?
“是啊,袋子里大概都是一克拉的钻石,总共十二颗。”她轻声说,不带情绪。
他吹口哨,开玩笑地说:“你不用要心机骗男人的钱,就已经是富婆了。”
对他的调侃,她沉默好一会。
“那不属于我。”她语气漠然地说。
蔡成寰感到惊讶,他以为她会很开心赚到一笔,特别是知道她有多么重视金钱,但她的反应却是……不关已事。
“我一直很恨我爸爸,从小就恨他,恨不得他早点死一死,快点从世界上消失。我恨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我身上流着他给的血、他的遗传基因,所有的一切我都恨透了,我根本不想当他的家人,可是他现在死了,他的东西还是只能留给我。”
蔡成寰一边听,不得不惊叹这巧合。他也是在最近解决和父亲之间长久以来的痛苦牵扯,血缘的诅咒让他们两人都很难逃月兑,而他父亲就在昨午搭上离台的飞机,也许要好一阵子才有机会再见面。
他有股冲动想对她吐露他的心声,他想告诉她他能理解她的痛苦和矛盾,她对家庭和家人的不舍、却又想挣月兑的复杂感情,他可以懂她的一切。
也许她也能懂他,能理解他这个很难相处又孤僻的男人。
“我……”蔡成寰想说些什么,可喉头突地像被梗住,声音就是出不来。
这一迟疑,也失去了吐露的冲动和勇气。
“你怎么了?”感觉他似乎欲言又止的,张培湮忍不住问道。
“我没事。累了,想睡觉。”
她不禁蹙眉。睡觉?他不是一向睡很少,觉得睡觉浪费时间?
“你……有没有话想跟我说?”她模不着头绪,试探地问。
沉默持续整整一分钟。
“晚安。”他说,接着迅速挂上电话,像是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
回来,回来我身边。
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摊回椅子上。
他说不出口,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回来?
在她眼里,他不过就是一台活的提款机,她对他没有感情,这次,他又打算用钱买她的人?
巷弄内一家居酒屋里,三个女人众集在一起大肆庆祝,桌上摆了满满的美味菜肴。
吴秀美和范筱萍特地帮张培湮策画了这场“离婚快乐”众会,本来想在她坐完月子那天举行,结果一直拖到她离婚超过一个月才有空团聚。
“恭喜你重获自由。”吴秀美大刺剌地喝下一杯清酒,接着对张培湮眨眨眼睛调侃:“现在可以开始物色新男人谈恋爱了!”
还暗示店里某个年轻英俊的服务生,完全忘了自己做为人妻的身分。
后者没啥表情,倒是范筱萍不满地瞪了吴秀美一眼。
“湮湮才刚离婚,别乱说。”
吴秀美耸耸肩,自顾自地吃起下酒小菜。
范筱萍则举起酒杯,开心地说:“湮湮,你美梦成真了,我真替你高兴。”
张培湮凝望着姐妹淘愉悦的神情,心情却略显复杂。
她们从高中就认识,彼此互相了解,而她爱钱的性格,以及想嫁给有钱人、赚一大笔赡养费的“梦想”,她们也一清二楚。
如今,她已经离婚一个多月,蔡成寰很大方,该给她的一点都没少,完全不计较。
照理说,她应该很满意,可心中隐隐然存在的空虚感是怎么回事?
离开他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遗憾,像失去了什么不该失去的东西,仿佛在懊悔错过了什么,这种前所未有的迷惘让她越来越烦躁。
直到上星期接到父亲的死讯,感觉更加强烈,她甚至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将心中的情绪宣泄而出。
挂电话的当下,她突然明白了。
她很想他,很想见他。
是犯贱吗?她暗忖,想念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除了犯贱,还有更好的形容词吗?
“哇,这乌鱼子好好吃。”吴秀美赞叹道:“吃起来有苹果的香味。”
“这家店的老板聘请了一个很厉害的日本师傅喔。”范筱萍开始描述起酒馆的特色,还介绍起各式各样的下酒菜肴,宛若老板娘。
“我想见他。”两个好友聊着,吃得正欢腾,张培湮突然无意识地说出口,她们蓦地全转头看她。
面对她们愕然的眼神,张培湮这才察觉自己的失言。
“他是谁?哪个他?”吴秀美纳闷地问:“男的?女的?我们认识吗?”
她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范筱萍观察她的脸色,揣测道:“难道是……蔡成寰?”怎么想好像只有他有点可能性。
“啊?”吴秀美因为觉得荒谬而笑出声。
“怎么可能?你是说湮湮离婚以后才发现她爱上蔡成寰?”
张培湮听了她们的讨论,却没有否认,这令两个好友更震惊了。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想见一个人就是爱上他吗?看不到他会觉得寂寞,想要他陪在身边,就是爱吗?”
张培湮没爱上过任何人,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陌生,陌生到让她害怕,不知该如何面对。
原本她以为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是钱,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拥有一切,有够多的钱、有知心好友、能做喜欢的工作,人生至此圆满。
结果,她还是贪心地想要多一点。
“说什么傻话。”吴秀美吐槽她:“想见他就去找他嘛,又不是生离死别,他人在哪里你一清二楚。”
“我不能去见他。”她摇摇头说。
“为什么?”范筱萍感到纳闷,这个朋友向来是行动派,想到就立刻去做,这次如此犹豫迷惘,真的很不像她。
张培湮沉默半晌,淡淡地说:“我不想被他讨厌。”
她心知肚明蔡成寰讨厌花痴女人,讨厌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已经用金钱买断跟她的关系,她凭什么再去找他?他已经把她视为眼中只有钱的拜金女,怎么可能会相信她对他产生真感情?
他只会厌恶她,以为她在耍心机,又想欺骗他,就是要讨钱。
他已经不可能爱她,她实在无法忍受再被他讨厌。
吴秀美和范筱萍面面相觑,感到难以置信,这年头连高中生……不,恐怕连国中生都说不出这么“纯情”的话,更何况还是出自她们认识多年的好朋友,在她心里向来是金钱至上,男人排最后,如今……
“你好不容易碰到喜欢的男人,就这样放手,不会不甘心?”吴秀美同情地觑着她问。
连一句表白都不敢开口,这一点真不像张培湮的性格。
“我不敢告诉他我很想见他,是因为我还不够喜欢他吗?我不知道。”她黯然叹道:“我想他,很想见他,可是我说不出‘你比钱还重要’这种话,这表示其实我还是不够喜欢他吗?我不知道。”
一直以来,张培湮只把男人当作达到目的的“工具”,这是初次她把男人当成“人”,不知不觉投入感情,真诚的对待。
也或许因此,她才那么害怕受伤,不知所措。
“湮湮,你不要对自己那么严格。”范筱萍劝她:“也不要想那么复杂嘛,把你的心情坦率地告诉蔡成寰就好了,说不定他也喜欢你。”
是吗?真的是她想太多吗?
张培湮吐口气,耸肩,故作坚强地说:“没事啦,我只是发发牢骚,一时神经错乱,我才不在乎什么爱不爱那种麻烦事呢。”她扯了扯嘴角,像在勉强自己笑,“对了,下礼拜你们都要来帮我加油喔。”
“加油?”吴秀美蹙眉。“加什么油?”
张培湮从包包里掏出一张宣传广告纸,摊开在餐桌上。
“我要参加一项自行车比赛。”
“你?参加自行车比赛?”两个姐妹淘同时惊呼,顿时引来店内其他客人的好奇注目。
“干嘛大惊小敝?”张培湮倒是挺淡定。“我平常就有在骑车啊。”
“欸,玩玩跟参加比赛差很多耶,”吴秀美调侃她:“半途逃跑会很糗。”
“别瞧不起我。”她噘嘴,“我一定会骑到终点,绝对不半途而废。”她握起秀拳,像要证明什么似的。
吴秀美和范筱萍互相无声地交换眼神,瞬间交流了一项共识——张培湮确实怪怪的。
她们认识多年,这是真正感受到她心底某处的蜕变,像出现一个让她们很陌生的部分,而打开那部分的关键钥匙不在她们身上。
或许,她们该想个方法帮帮这个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