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过后，街道上除了便利商店跟快餐店外，其他店家几乎都收得差不多了，这条街上唯一卖锅贴的萧家也不例外，刷锅子、清煎台，泡沫水冲了一地。
说起这萧家，也有一段小小的心酸史。
萧家爸妈去得很早，留下三名子女，依序是萧旭强、萧旭书、萧旭慈。
为了扶养弟弟妹妹，萧旭强自认不是块读书的料，高中毕业就没升学了，专心一意赚钱拚经济，拿了爸妈身故保险金，胼手胝足，用着帮妈妈在菜市场、黄昏市场、夜市摆摊的经验，开了家锅贴店——
萧好呷锅贴店。
除非是住敖近、看着萧氏兄妹长大的邻居，真不少客人会以为萧旭强是第二代传承，甚至有大学生说他们是吃萧家的锅贴长大的，有小时候的味道。
“小慈，妳去找工作吧。”
此刻，铁门拉下的萧家锅贴店里，正在拖地的萧旭慈，听见大哥萧旭强的声音，傻呆呆地回头。
“为什么？”萧旭慈不解地问，还等不到萧旭强开口，脑中就已经设想出无限多的可能，唯一解释得通的只有一种——
她眼睛瞬间泛红，带着哭音问：“我们家的锅贴店要倒了吗？”
她一直以为家里生意很好，原来早就是风中残烛了！
“倒——”萧旭强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差点少年中风，要不是理智还在，拚命劝他妹妹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揍的，他真的会失手一拳下去。
他几度深呼吸才把耐性补足，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笑得颇为僵硬地对着萧旭慈解释：“放心，我们家营运没有问题，营收蒸、蒸、日、上！不信去问妳二哥，他管帐的。”
“没问题就好。”萧旭慈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怨怪起大哥。“没事干么吓我？我以为你叫我去找工作，是因为家里撑不下去了。”
她从小学毕业就帮大哥包锅贴包到现在，一路走来，觉得大哥实在辛苦，看他从早忙到晚，一天睡不足六小时，草创时期连三小时都没有，突然收了，她还是会舍不得。
“撑不下去还有老子我扛着，什么时候轮到妳这弱不禁风没几两重的小鸡来烦恼？”萧旭强觉得自己血管要爆了，忍不住戳了戳小妹的额头，见她吃疼闪躲，表情委屈，又觉得舍不得，改戳为揉，语气也温柔起来。“我是怕耽误妳。小慈，妳才二十五岁，应该到外面多走走看看，多交朋友，而不是被绑在家里帮忙。”
“哥，那你呢？”萧旭慈歪头问他，双眼亮得好像反光的水珠。“你为了我跟二哥，大好的青春都花在我们跟这家店上面，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神经，我们俩怎么比？”萧旭强恨铁不成钢，却也舍不得出手教训，他妹妹天生皮肤好，容易瘀青，他刚才没用什么力，她额头就红了一小片。“妳忘了老爸说过，男生是拿来操的，女生是拿来疼的？我是大哥，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们就是我的责任，我来扛是应该的，妳是要嫁出去的，来凑什么热闹？”
他知道妹妹心疼他，看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忙，就觉得他可以牺牲，她为什么不行？每天陪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贼还晚，要不是弟弟提醒，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跟这家店绑住了小妹的脚步。
萧旭书在他耳边念了大半个月，说不让小慈出去见见世面，万一被别人骗了怎么办？外面的男人一开始觉得她乖、她居家，久了肯定觉得她无趣、什么都不懂，连抱怨工作辛苦，对方都像鸭子听雷一样，男人没有贰心才有鬼。
还说他们把小慈保护得太好了，不懂世间险恶，对人没有防备心，没体验过职场的团体生活、团队合作，让她念国贸系根本浪费，应该一开始就听他的话，把小慈送进家政系里，培养成完美人妻。
他觉得阿书说得对，但一方面又舍不得让小慈出去受苦，被人骂了怎么办？被变态骚扰了怎么办？在店里遇到他还可以当场把对方的手扭断，在外面呢？他越想越害怕，要不是阿书念到烦了，决定自己跟小慈说，他才勉为其难同意的，不过条件是由他来开口。
毕竟是他跟这家店限制住了小慈的人生。
“哥，现在都男女平等了，你观念也太老旧了吧？我要是出去找工作，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萧旭慈说什么都不同意。
二哥现在在国中教书，被学生折磨一天回来后，大哥根本不肯让他进店里帮忙，只肯让他管帐，如果连她都出去工作，店里现在的客源根本不是大哥一个人撑得起来的，难道他又想回去过一天只睡三小时的生活吗？
“亏我花钱让妳念到大学，难道妳不知道男女平等只是形式上的口号吗？最好妳有本事跟我一样扛瓦斯。”他双手搭在妹妹的肩上，食指勾了下她不服而嘟起的嘴唇，带着宠溺低喃。“嘴巴都能吊三斤猪肉了……小慈，妳要知道团体生活的感觉，要学习如何配合跟妳来自不同环境、拥有不同观念的人。学校跟职场不一样，妳跟同学不会有什么利益挂钩，相对来讲就单纯很多，所以妳一定要到社会上滚一圈，但是我不是要教妳诈，我是要妳懂得自保。”
“……你没有到职场去，懂得又没比较少，为什么我就不能在家里工作？”况且店里时不时有奥客，不是同样可以训练她的EQ吗？
“当初爸妈过世，我遇到的事还少吗？早就经历得差不多了。”爸妈的保险金可是块肥硕的猪肉，为了护这块粮食，他少不了被亲戚咬得遍体鳞伤，每个人都想借着收留他们其中一个，把钱转到手上，总拿着他还小来作文章。
萧旭强眼底迸出冷意，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犯不着拿破事来折磨自己。“妳以后是要嫁人的，哥哥不能护妳一辈子，妳总要在哥哥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先撑一阵子，再等我过去打爆对方的头吧？”
“噗——”萧旭慈失笑，略带扭捏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瓜，妳到八十岁都还是我妹妹。”他不过要她去找工作，怎么感觉像要流放她一样？萧旭强不禁叹气，想用这种方法引他愧疚，还真他妈的踩在他的弱点上。“我会再请两名人手帮忙，妳就放心出去工作个几年，见见世面，真的不能适应，妳再回家卖锅贴，哥哥一直在这里。”
“……好吧。”萧旭慈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答应了。
她从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帮忙，二哥之前就跟她说过，如果要在家里卖锅贴，其实大哥不用花钱让她念大学，高中毕业就绰绰有余了，只是当时她听听就算了，也没想过要飞出大哥的羽翼之下。
或许，她真该自己展翅飞翔一次了。
萧旭慈穿着新买的套装，战战兢兢地坐在百速集团的会议室里，眼前两位女性面试官，表情说不上冷漠，但也算不上和蔼，时不时翻动桌上的履历，再对照她本人，交头接耳，不晓得在说什么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市场上的西瓜，受尽买家打量。
双手规矩地搁在紧紧并拢的腿上，那双露在窄裙外、细女敕且白皙的小腿，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紧张到胃部紧绞的她，明明坐在冷气房内，覆在小套装下的背部却冷汗涔涔。
她真的被保护得太好了，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面试。
“萧小姐。”其中一名面试官推推眼镜，带着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眼神，缓缓开口：“我们总经理说要亲自面试妳，不巧的是他刚好接了通电话，要麻烦妳稍等一下。”
“……总经理？”萧旭慈的脸色都白了，听起来总经理不常亲自面试员工，怎么好死不死就挑中她这只年纪已经不小的菜鸟？
看来这份工作注定与她无缘了。
萧旭慈个性温吞内向，要她主动跟人攀谈，难度跟登月球一样。笃定这份工作上不了后，她头低低地坐在原处，没有借机向面试官多了解一下公司内部的事情。
“总经理！”
听到面试官激切的招呼与椅子磨地的吱呀声，她像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般，惊跳起来，一抬头就瞧见会议室走进了名西装笔挺、伟岸高大的年轻男子，目测跟二哥年纪差不多，将近三十岁左右。
她来面试的这家公司是螺丝工厂，属传统产业，乍听之下，还以为总经理是个上了五十岁的伯伯，没想到却如此年轻，而且长得跟这家公司的属性，有点格格不入。
他蓄着利落干净的短发，清楚地显露出精致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有精神。眉毛浓黑，粗细一致，就在尾巴处向下收起；眼睛深邃，瞳孔有些偏棕，宛如随时闪着细碎光芒的玻璃弹珠，鼻丰且挺，嘴角就算不笑也时时上扬着。
他身材跟大哥差不多，肩膀很宽，上身偏厚，窄臀细腰，穿起衣服来，尤其是穿着立体剪裁、后背收腰的西装，胸肌特别明显。
大哥是工作练出来的，而他应该是习惯健身或是运动，才能保持这样的体态。皮肤是均匀的蜜色，似乎是特意晒的，左耳还打了银色耳钉，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传产服务的人。
“小……萧小姐是吗？”他走到萧旭慈的面前，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眼底迸出的光芒有种道不明的期待。“我是石弈。”
“……石总经理，您好。”萧旭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本来想鞠躬，发现两人所站的距离过近，她一弯腰极有可能就撞进他的胸口，只好点头示意。
石弈眉心骤拧，对她的反应不是很满意，又介绍了一次。“我是石弈，石头的石，松下对弈的弈。”
“是，我知道了。”萧旭慈觉得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出口质疑，只能温驯地微笑，笑容看起来有点僵。
“……”石弈看了她好一会儿，眼神越发凌厉，已经没有来时的轻松，更别说他一进门时，所带的不明期待。“坐下吧，面试开始。”
他大步走到对面，就坐在萧旭慈正前方的位置上，虽然会议室里安排的是张Ｕ型木制会议桌，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但他的气场饼于强大，彻底笼罩住她，彷佛她周边流动的空气，全是他释出的考验。
她冷汗流得更凶了，明明害怕得要死，脸上还要强挂着微笑，看来这场面试消耗的热量，不亚于她四百公尺操场跑二十圈。
“萧小姐之前没有工作经验？”石弈翻开她的履历及自传，抓重点跳着看，不到两分钟就截取完他要的数据，把纸本搁到桌上，双手交握，轻倚下唇，像头蹲踞高点的老鹰，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是的，之前都在家里帮忙。”萧旭慈老实回答，眼神不敢对上他，只好微降视线，停在他修长有力的指头上。
“这份工作要找的是国外业务助理，妳英文中级是在四年前通过的，证书已经失效，而锅贴店应该没什么机会让妳练习英文，妳觉得妳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我……”萧旭慈如坐针毡，知道他指出来的问题，是她最大的弱项。
没有实际工作经验，又月兑离学校太久，几乎每封履历都石沈大海，一个多月了，只有这家螺丝公司通知她面试，其实接到电话的当下，她是惊多于喜。
这个问题，她实在回答不出来，更也没有勇气跟颜面吹嘘，来骗取对方的第一印象，不晓得过了几分钟，还是讲不出一个字来。
“萧小姐，妳该不会什么都没有准备就来面试吧？”石弈轻笑，却笑不入眼，说出来的话，一字比一字冷冽。“虽然妳的经历并不漂亮，但在接到电话通知时，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针对妳履历上的弱点，包装一下自己，尽量用正面的角度切入。我们公司虽然比不上科技厂，好歹在螺丝、螺帽这一块，也是台湾前几大厂家，妳在人力银行见到我们有职缺就投履历，丝毫不做准备，以萧小姐这种乱枪打鸟的心态，我想没有几家企业能接受。”
“……我很抱歉。”萧旭慈像连续被甩了十几个巴掌一样，脸颊热烫，脑袋嗡嗡直响，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却没想到思绪反而专一，暂时屏弃恐惧，下意识地将自身的想法，如实地表达出来。
“我不去包装自己，是我无法昧着良心夸大自己的本事，怕得到工作后，反而不断给公司制造麻烦，这不是你我所乐见的。我确实如石总经理所说，没有竞争这项工作的优势，唯一仰仗的就是诚实。至于你所说的准备，我在接到电话通知后，有稍微了解一下贵公司的信息。”
她直直地回视石弈的双眼，奇异地在他眼中，看见了又气又怀念的情绪。
这让萧旭慈很不解，石弈是在怀念她什么？还是之前遇上了像她这样的菜鸟，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会把对对方的想法投射到她身上？
会是这样吗？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没事管这么多做什么？
“既然如此，就说说妳对我们公司的认识。”石弈后靠在椅背上，两手同样交握，手肘立上把手，姿态轻松自若，双眼透露出的精光，却未消退一分一毫。
萧旭慈被他看好戏的目光拉回神智，反正这份工作注定无望，再丢脸也不过这样，她闭了闭眼，努力咽下恐惧，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意。
“我知道贵公司在台湾有两家工厂，也在大陆南京、安徽合肥、东莞黄江设厂，有近八成扣件外销美国、德国、日本、俄罗斯等六十多个国家，运用层面扩及交通业、国防工业、五金工业、运动器材业等等。”她硬着头皮把死记下来的内容背出。
石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确定她说完之后，才徐徐开口：“不错，把我们公司网页上的数据记得很熟。不过……萧小姐，我要先跟妳说件事，虽然我们找的是业务助理，还是希望一进公司就能立刻上手，毕竟我们业务不少，诚实是不能当实力的，但是我们会把妳的诚实纳入考虑之中，妳就回去等消息吧。”
“……是，我知道了，谢谢石总经理拨冗面试。”她心如明镜，知道这下等一辈子都不会有消息，便站了起来，弯腰敬礼，带着灰败的心情离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石弈的眼神沈了下来，原本交握的双手不知何时改搭上了椅子扶手，正使劲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清楚可见，反应出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总经理，后面还有六名面试者，资料在这里。”坐在他右手边的面试官推了一迭履历到他面前。
“接下来妳们处理就好，我还有事。”石弈随意看了一眼，并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打算，就在两名面试官错愕的神情下，步出会议室。
他现在气得要死，哪有心情面试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