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马车车轮辗过大街上落了一地的梧桐叶,那枯叶自轮下发出的低鸣声,像是秋日细细碎碎的叹息,遭方拐过街角处的风儿吐舌轻轻一卷,揉碎的枯叶便隐遁至深秋的夜色里不知去处。
斐然倚坐在马车里,出神地看着外头华灯初上的街景,一盏盏的灯火在马车急驰而过时,在他的眼角掠过了道留不住的流光碎影。自从几个月前,他在西苑国以两张魂纸向文家大少换来一个确切的消息后,他便马不停蹄的往东南方向赶,唯恐查探多年却始终不知其消息的人,在他赶来的路上又先他一步给跑了。
因多日来的奔波之故,掩饰不住的疲惫在他心神恍惚的这一刻,悄然占据了他的眼帘,令他不禁倦累地合上了眼,也令他的心上一松,不知不觉间,又让一抹闇影自他心底的栅栏中挣月兑而出,某张他这辈子再也不愿忆起的脸庞,也再次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斐冽的脸。
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曾在多年前深深掳获原国无数男女的心,也是这么一张脸庞的主人,曾让冽亲王府沦为人间炼狱。
打小起,府中奴仆们人人都说,他与斐冽长相肖似,几乎可说是打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怕斐冽的子嗣成群,在众兄弟姊妹中,日后,他定是最耀眼的一个。
只是那些人却从不曾知晓,在看遍府中一切生生死死这么多年后,他恨不能找机会拿把刀,亲手把脸上这张肖似斐冽的面皮给剥下来。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的午后,府中总管将他自与下人们杂居的偏房中提了出来,拿着棕刷将他浑身上下刷洗过一遍,换上一身新衣,带着他来到了斐冽的面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自门边窄隙间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斐冽那张迷惑了无数人的俊容上,亦清晰地映亮了那一双眼眸。
俯身跪在地上的他抬起头,静静地望进那一双眼眸中,当下他胃中阵阵翻搅欲呕,令他不得不将排山倒海一涌而上的酸水生生地截在咽喉之间,再使劲咽了下去。
原因无他,身为相级中阶的斐冽乃中原大陆唯一的强者,早已睥睨天下的他,眼中只有强者,其余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只是蝼蚁。这让斐然不禁想起,他那身为相国嫡次女却被斐冽强抢进府中的娘亲,在被府中下仆凌虐至死前的光景,以及府中更多无辜遭斐冽手下横夺进府里的男男女女……
或许在斐冽这个为无上力量以及权势所疯狂的疯子眼中,不论身分、不计地位,哪怕就是血脉至亲,对他来说,也仅是地上可任由踩踏糟践的尘泥,只是他能利用就提出来利用的工具,倘若毫无用处,哪怕或生或死,也无半点垂眸的必要。
一只不似武人般粗糙的大掌抬起他的脸庞,在他怔忡间,措手不及的疼痛自他的下颔处传来,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蓄力抵抗起来自下颔处因掌指而捏紧的痛楚,并在那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了斐冽看向他时的眼神。
那是一种只把他当成用来专司繁衍后嗣,视他如牲畜般的目光。
“你大哥,是个血统不纯的废物,而你的那位好二哥,为了挑衅本王,居然成了个不成体统的断袖之辈。”斐冽轻轻转动着掌指,以打量货物般的眼神审视着他,“眼下本王尚存的子女中,看来看去,也只你一人尚能勉强入眼。”
来自武者天生的威压,在斐冽说话的同时自身上散逸开来,毫不客气地重重打压在他的身上,当下令斐然的口鼻间传来一阵带着血味的腥甜。
斐冽用力捏紧他的下颔,“识相的,就乖乖给本王留下子嗣,原国斐氏一族,唯有我斐冽的血脉,才是正统。”
你作梦……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里道,面上却半分表情也无,此刻在他胸臆间翻滚着的,是满溢的不甘与憎恨,是欲亲手执刃杀之的仇怨……
当座下的车轮辗过道上一块凸起的路砖,而令马车一阵颠簸时,沉陷在短暂入梦中的斐然猛然转醒,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绷紧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怀中随身所携的刀刃时,这才因马车外头的光景一怔,而后突兀地卸去了浑身所蓄的武力,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试图缓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没梦到那个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于掌心中,想压下此时的激越颤抖,又想闭上眼再回忆一会儿梦中那双属于邪恶的眼眸,以及,那一双,多年来始终都在他的心头上缠绕成死结解不开的心锁,代表着他此生必须背负着原罪的眼眸。
自从十二年前斐冽逼宫失败且死在斐枭手中后,那些曾经发生在他们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愿碰触的心伤。
可他却怎么也不能忘,当他被大哥斐思年带回府中时,首先见着的,是刚晋阶却不顾根基不稳,冒险与斐冽一决生死的斐枭,一身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声痛哭,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仅剩唯一一个还存活着的小妹斐净,则是生死不知地被纳兰清音抱在怀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寻找大夫……
在纳兰清音难得失态地跑过他的面前时,他亲眼看见,那一缕缕往下流淌的鲜血正自小妹的双腿中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点点红梅般的血迹,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边的嚣音随着斐思年将他带走后逐渐散尽,那一夜,当他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烛火时,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时他若是答应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脉,那么小妹她是不是就不会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会转移目标,把魔爪转移至年方十岁的小妹身上?倘若……
摇曳的烛火没有回答他,似水的静夜也不理睬他的彷徨,任由他像只掉进蛛网苦苦挣扎的小虫,被牢牢沾黏在蛛网上,不知该怎么挣扎,不知该怎么去排解心头那份由巨大伤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他那已被毁于他人之手的小妹。
大哥斐思年曾经在他久伤不愈,且病情一日日加重时,坐在他的床畔,以一种同样身为加害者的怜悯目光看着他,并哑声对他道。
“自责是一种罪,而这罪愆,却不是你想赎就能赎的,唯今咱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然后坚强的活下去……”
马车不知是在何时停止了,前来开门的知书躬着身,站在车门外恭谨地为他打开门扇。
“三爷。”
斐然倏地将心思自回忆中拉离远走,二话不说地步下马车,走向今夜将暂宿的客栈,只是在来到客栈大堂时,另一名贴身小厮达礼已来到他身后站定。
“何事?”无视于大堂中认出皇爷府马车也认出他身分的众人,正对着他在四下窃窃私语,多年来行走江湖早已将此景视之理所当然的他,淡淡问向身后。
“南济城城主拜帖。”达礼连忙双手奉上一张刚抵他手中新鲜出炉的拜帖。
拜帖?斐然不悦地拢起两眉。
他前脚才抵这座南济城,投宿的地方也才刚到步,这下就有拜帖了?该说是拜帖的主人太过积极,将他的行踪打探得不错分毫,还是该说这拜帖的主人老早就在暗中注意他许久,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城主明晚设宴为其爱女过寿,邀您过府一叙。”眼看斐然对手中的拜帖看也不看,达礼只好轻声道出帖中内容。
“推了。”
达礼不疾不徐地勾回他的心思,“三爷有所不知,这位南济城城主府中门客甚多,咱们要找的那个人,听说……与府里的某位门人交情不浅,数月前还曾一块儿喝过酒。”
斐然猛然转过身,“这消息是打哪来的?”
“文家大少免费奉送的。”达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庞,“说是看在那两张魂纸三爷给得那么痛快的份上。”身为生意人典范的文家大少,听说做生意的一贯理念就是与人为善,不但顾全了主客双方的颜面,也很聪明的保住了日后往来的机会。
文家大少这四字一入耳,斐然登时胸口就有股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郁闷之气。都说商人重利投机,行走各国多年,他还真没见过比文谨这位大少爷更懂得坑人也懂得在挖人好处之余,却不忘留好在日后相见的后路……只是那位文家大少难道会不知道,与这个免费奉送的消息相比,当时他以两张魂纸为代价所买来的消息,顿时就显得一点也微不足道?
“三爷?”还等着他答复的达礼,有些害怕地看着向来在人前总戴着假面具的自家三爷,被气得差点就维持不住一贯温文有礼的假象。
他咬牙道:“挑份寿礼,明晚与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