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夜晚七点,去赴约的路上,袁雪桐一直想:她应该离职。
离职的念头在脑海挥之不去。顺利找到停车位,停好车之后,她迟迟不愿下车。
昨天中午,袁雪桐冲进化妆间,眼泪不受管束如雨滴簌簌落下。她抽了面纸急着拭去,奋力抿紧双唇,用力呼吸,试着转移注意力,就是不要自己放声哭出来。也因为这样,她专心数起洗手台上以水植种的黄金葛叶子,一片、两片、三片……
数到第十片,设计部的助理宋秘书推开化妆间的门,走进来关心,轻声细语。
“袁设计师,妳还好吗?主任说妳裙子破了,叫我过来看看,妳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由于裙子裂缝太大,没办法用针线修补,只好请宋秘书替她去公司附近的服饰店买裙子,换上之后,袁雪桐才顺利离开化妆间。
那时,何睿恒已离开了。
但陈主任又把袁雪桐叫去他的办公室,慎重谈话,请她认真考虑,务必接下何先生新屋装潢的案子。
昨夜回家,和袁雪桐住在一起,算是好友兼室友的莉莉察觉她状况不对——双眼红肿,鼻头泛红,一进门就愁眉苦脸。
立刻猜中一定和何睿恒有关。毕竟,袁雪桐这人算是人生很顺遂的,挫折很少,真正能绊倒她、困住她的,唯有何睿恒。
他算是她的天敌,专门将她的心一口一口啃掉,他存在就是专门让她伤心的。
真的。他是她真正的克星。
“不要让我再发现妳为他哭一次。”莉莉丝毫不同情,在厨房中捣切起柠檬,空气瞬间弥漫一股酸溜溜的气味;然后,她拿出甘蔗汁和龙舌兰,比例混合,在杯缘抹上盐巴,啜一口,频频点头。
“这太酷。”把酒杯递给她。“全部喝掉,不要再为他哭了。”
袁雪桐哭丧着脸。
“他现在是建设公司的总经理,有未婚妻,即将结婚,完全一副人生胜利组的模样,他不知道我很惨吗,为什么偏要我帮他们设计新房?”
听到呜咽声有蔓延恶化的趋势,莉莉说:
“不准哭。酒给我赶快喝下去。”
袁雪桐轻蹙细眉,尝了一口,不领情,把酒放下。
“他真的把我丢下了,他要结婚了、要结婚了!”着急叫道。
“拜托,你们都分手五年了,这期间我都换了五个女友,妳还想继续把脸埋在沙漠当鸵鸟。认清事实,你们分手了,向前看吧。”莉莉是已经出柜的女同志,外型中性化的那型。一针见血说:
“知道他为什么找妳去装潢?我告诉妳,他不是不把妳当一回事,就是想羞辱妳。”
眼看袁雪桐表情有裂化趋势,莉莉拍她肩际安抚。看在每回失恋,袁雪桐都细心陪伴的分上,她也不能把袁雪桐丢下不管。
“反正不管他的心态是哪一样,对妳都是正面的刺激。五年了耶,妳不该执着于过去,向前看吧。”
向前看、向前看。袁雪桐坐在车里提醒自己向前看,前方是别人的车,脏兮兮,布满暗淡的灰尘;前方是台湾2012年的秋天,信义区的街景,单调的路树,夜晚鹅黄色路灯一盏盏亮起,行人稀疏,心境寂寥。
前方是何睿恒和他未婚妻,等待她前去赴约,讨论该如何装潢他们的新婚豪宅。
前方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一片黑暗的荆棘。
袁雪桐下车,她清楚必须亲自划开一条路径,亲自走上那条蜿蜒小径,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才能见到前方敞开的大路,丢下何睿恒,过属于她的人生。
然而,袁雪桐还是禁不住诱惑往后看。后方有什么?闪闪发亮,深深吸引她,迟迟不肯放弃。
后方,是时光逆流2005年纽约的冬季,他们第一次相遇。
***
圣诞夜的当天,纽约潮湿的街头飘起细雪。
街边两侧积了脏污泥泞的厚雪,路树悬挂应景、闪烁的灯泡。
户外零下四度。室内暖气正常运作,非常温暖。
袁雪桐是纽约大学设计系大三学生,住在曼哈顿下城东区。她住的这栋是二次大战时就有的老房子。单间卧室,客厅连着餐厅和厨房,单间卫浴,公寓后面附设红漆逃生梯。
这间房子的淋浴设备是后来补装上的。最原始的设计,厨房里设有古老、贴着细片马赛克磁砖的浴白,那个时代的人为了方便,洗澡、煮东西全设在同一区。
由于是圣诞夜,整栋房子的人几乎都去参加派对了。袁雪桐穿上毛料厚大衣,也要出门参加同学举办的圣诞餐会,刚到厨房拿出自己现烤的苹果派,装盘,覆盖保鲜膜,灾难陡然降临——
首先,听到天花板梁柱水管爆开的声音,一块红色砖块承受不住重量突地弹开,吓得袁雪桐向后弹跳躲避,砖块狠狠砸向另一面墙,打中墙上马格利特的复制画,画框玻璃碎掉。
自来水忽地像山间激流瞬间溅泼倾倒,袁雪桐被喷得满头满脸,立刻浑身湿透,身上大衣吸了一摊水,重得要命,她整个人吓得在厨房到处逃窜,急着想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栋房子是老旧公寓,连电梯都没有。袁雪桐先月兑掉潮湿厚重的外套,冲出公寓套房,急忙跑到一楼管理员的房间,握拳猛敲一阵,许久仍无人应门。
惨了,袁雪桐瞄到檞寄生圣诞装饰旁贴的公告,圣诞夜到新年期间,管理员出国度假,有事寄e-mail,若有急事,请找三楼A室的班杰明。
袁雪桐冲回三楼。她住在三楼F室,和这层楼的邻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常作息时间、生活领域不同,鲜少碰面,几乎没有什么往来。
袁雪桐气喘吁吁冲上三楼,急着去敲A室的房门,她很担心班杰明也不在,毕竟这个时节大家应该都去狂欢庆祝了。
敲了几声,还是没人应。袁雪桐刚考虑该打给消防局求救,下一秒,A室大门缓缓地打开。
班杰明短发蓬乱、下颚胡渣、睡眼惺忪凝视袁雪桐——一个东方女子穿着黑色贴身洋装,从头到脚淋成落汤鸡,洋装湿答答的,紧紧贴覆曼妙身躯,下襬还滴出水,彷佛从海面上走出陆地的人鱼公主。
一枚落水的精灵。
是在作梦吗?他恍惚,手指搔起短发。
“我的房子水管爆开了。”看他呆怔恍惚,袁雪桐急着用英语叫道,指了指F室的方向,要他过去看。
班杰明收回神,赶紧跟在袁雪桐身后看;一看厨房整个淹大水,天花板梁柱好几个砖块掉落,破了大洞,汩汩激流不断泻下。
“去把电源关掉,我怕会漏电。”班杰明用英语回她,又说:“我去地下室把自来水的开关关掉。”
眼看袁雪桐黑眸惊呆,瞪着水逐渐漫高的厨房,愣住没动,班杰明推了她肩际一下。“听到没?去找手电筒,把室内电源关掉。”厨房一堆电器,他担心会因此故障,还可能漏电。
袁雪桐反应过来,立刻去找手电筒,关掉电源,室内顿时一片黑暗,只剩手电筒发着光亮。此时,班杰明已冲到地下室关掉整栋楼的自来水,隔了一会儿,厨房漏水愈来愈小,渐渐只剩滴流,然后终于整个停了。
后来,袁雪桐深深吁了一口气,回卧室换掉身上湿透的黑洋装,月兑掉丝袜,随意套上运动休闲衣裤,才再度回到受灾淹水的厨房。
今晚聚会恐怕泡汤了。屋子仍旧一片黑暗,她看见班杰明就着手电筒微弱的白光,弯腰拿着拖把帮她把厨房的积水弄退。她卷起裤管和衣袖,拿起水桶和扫把、畚箕协助,将一桶桶积水倒进厨房水槽里。
袁雪桐用英语向他简单自我介绍,在这里大家都叫她米雪儿,她是设计系三年级的学生,来自台湾。然后,她问他:“你会讲中文吗?”
“我也是来自台湾,中文名字何睿恒,建筑研究所的学生。”他唇角微扬,在微弱光源下,他面容俊朗,目光温和,鼻梁直挺,态度温和友善。
袁雪桐清澈黑眸望向他,略感歉意,说:“你等一下应该有聚会吧,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如果你赶着去赴约,这里我自己清理就好了。”
“喔,我今晚不打算出门,才刚睡起来呢。”对上她好奇的目光,他自嘲说:“赶报告,一直日夜颠倒,趁这几天放假,我得赶出好几份报告。”
“没想到研究所功课这么忙?”她同情说道。
何睿恒唇角微扬,没吭声。扭干拖把,帮她把厨房的水渍拖干。后来,袁雪桐和他混熟了,才知道,他熬夜帮学校很多学生写报告、修改论文,为了多赚一点外快。
地板清干净之后,由于厨房很多电器都沾了水,电源一开,还是有漏电的危险,何睿恒叮咛她说:
“等两天再把电源打开,比较安全。水管破裂可能得等假期结束,管理员回来,有材料才能修。这几天,我看妳最好还是去朋友家住。”最近美国正在放假,很多商店都不营业,大卖场也打烊,街道一片冷清清。
“喔,那你呢,洗澡要用水怎么办?”袁雪桐问。
“去朋友家。”何睿恒有些无奈。“幸好大家应该都去度假了,目前这栋应该没剩几个人。”对了,他还得去管理室贴出停水的公告。
放下打扫工具,何睿恒和她说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刚走到光源充足的走廊,袁雪桐忽然拿着苹果派追出来。
“何睿恒。”叫住他。
他回头凝视她,明亮光源下,发现她有张清丽亮眼的脸孔,瞳眸漆黑璀亮,湿发乌黑散发光泽,笑容很甜、很甜。
“这个送给你。上面滴了水,但我有用保鲜膜盖着,所以,里面的派没有沾到水……还可以吃。”袁雪桐有些慌乱、紧张、语无伦次,笑意羞怯。“我是说这是我做的,很好吃。”
“喔,好。谢谢。”他收下来,唇淡然勾笑,俊秀的目光柔和,等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谢谢你帮忙,圣诞快乐。”她说。
“圣诞快乐。”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