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行人选在一处石林安顿。
此地景致甚奇,放眼看去,怪石堆栈耸立,而石林深处是绝壁,壁间开出一道白龙飞瀑,瀑下冲刷出一座山涧水池。
尚庆龙虽再三保证她可以好好在池中浴洗浸泡,绝不会有人打扰,她最后仍是忍下了,仅在山涧边松开衣襟和腰带,勉强用帕子一遍遍擦洗身躯,不过头发倒是仔细浴饼,连带头皮也浴得干干净净。
发丝犹带湿气便束起了,如以往还是个大姑娘那样,绑作一束,任发丝轻散,不再作妇人绾发的模样。
待她浴洗后,石林里响起一阵小骚动,是玄冥山上遣来了一批接应人马。
来人约二十骑,竟是陆督亲自下山相迎!
“一接到尚旗主让人快马加鞭捎来的消息,便待不住,非得赶来瞧瞧你不可。”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戴着金蚕丝手套的大手探来,欲碰女子澄透的雪颊。
霍清若不迎不拒,似笑非笑瞅着年近四十、外貌儒雅的男子道:“左护法大人是想用百毒不侵的金蚕丝手套试我肤上毒吗?你就那么肯定,我使的毒,渗不进手套中?”
陆督的手离她脸肤仅差毫厘。
他顿住了,一时间分辨不出她所言是真,抑或虚张声势。
霍清若见对方迟疑,心头稍稳。
除了所剩不多的“三步倒”,她哪来其他的毒,自孩子出生,成天往她身子上蹭啊爬啊赖着,哪里还敢一身藏毒?连钗上红石里原来藏有的剧毒都被她换作迷药,欸,就知她变得有多心慈手软。
她眉眸清冷,却不知自个儿模样如凛霜之花,幽香暗藏更耐人寻味。
陆督撤了手,注视她的眼神较以往更炽热三分。
“姑娘似乎更美了。”
“一向寡言的左护法大人,如今话似乎多了些。”她双臂交抱,状似随意,实则这如环护自己的姿态,能让她气息更稳些。
陆督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如今众人诸事皆需我发话,话自然多了,也是不得不多。”
霍清若眉微扬,淡淡瞥了眼四散于石林中休整的人马。“阁下想让这些人长长久久听你发话,少了“胆”,怕是不成。”
“所以才需向姑娘借“胆”啊。”陆督一语双关。
“你就这么肯定,我能找出那东西?”
“总得试试。”他笑笑道。
她敛下羽睫,彷佛懒再言语,疏离神气如石如玉,静若沈水,反倒激得人心醉神驰、不管不顾。
陆督咬牙忽地握住她单腕,欲在众人面前挑明什么似,一把扯她入怀。
耳中已闻几名教众暧昧怪笑,霍清若捏在指尖的迷毒正要祭出,一道银光淬链的厉风猛然扑至!
为避锋芒,陆督不得不对她松手!
剥!
奇袭而来的不是厉风,是一把亮晃晃的钢刀。
刀尖劈进陆督身后的石峰,直直没入大半截,若非闪避够快,以那飞掷而来的力道足可将人拦腰斩断。
“谁、是谁?!”、“有埋伏!打埋伏的来了!”、“他娘的,快给老子看清楚是何路人马!”、“别慌!”、“点子呢?在哪儿!来了多少!”
石林里乱作一团,五十多人擎刀在手冲着外围胡乱叫嚣,马匹嘶鸣,林中石笋、石柱、石峰在夕照下拉得斜长,像在瞧不到的所在蛰伏着无数敌人。
霍清若却是傻了,痴痴望着那把钢刀。
刀柄朴拙,与刀身宛若一体而成,她认得它。
这刀一直插在丈夫打铁棚内的火炉中,便如眼前这般仅露半截在外,从未拔出……她一直以为那是块无用的玩意儿,被丈夫随意丢在火里。
如今钢刀现世,那、那人呢?莫非他……他……前方爆开一波骚动,她随众人闻声看去,揪紧心脏,屏息去看,庞然巨兽般的高影现身在林子那端,男人穿着一套她亲手裁缝的褐色衣裤,裁衣的布料亦是她亲手所织,场子因他的突现而紧绷,他却一步步愈走愈近,笔直而来,丝毫没有停下对峙之意。
……老天,她、她没看错吧?!
霍清若眨阵,再用力眨眨眸,终于确定,那个被他一手揪住往前拖行的人……竟是……卢月昭!这是干什么?怎会这样?!他怎能把寻常人家的姑娘拉到这一触即发的情势里?!
等等!他系在胸前的那坨东西是什么?那块大红花布……他用她织给孩子的大红花布包裹何物?
别告诉她花布里裹着的是……是……不会的不会的……她双膝发软,紧绷的心几要从喉中蹦出。
被尚庆龙的人马包围、落入陆督手中,虚与委蛇间她从未心怯腿软,但这一刻,见到丈夫绑在胸前的那坨大红花布包,她当真吓得魂不附体。
眼前……似乎称不上激战。
她家男人仅用单手闯将过来,毕竟另一手还拖着哭得惨兮兮的卢月昭。
他打法相当简单,完全走“神挡杀神、魔挡灭魔”的路子。
尚庆龙旗下三十多名小卒,再加随陆督下山的二十骑人马打头阵,五十多人先是两、三个齐上,两下轻易被打趴,四、五个再齐上,仍旧“啪啪啪啪……”,简单了帐,再来,只好众人一拥而上!
霍清若根本看不清他所使的手法,只知时而奇快,时而沈滞,快时能攻其不备,点穴挫骨;沈滞时气场强大、后劲惊人。巨掌拍得许多人倒地吐血,连十二旗主之一的尚庆龙都连中两招,被点了穴、挫了骨、气海大乱、呕血不止。
至于陆督呢?!
是了,陡遇强敌,以他谨慎小心的行事作风,肯定先藏身窥伺,然后……然后…。她尚未想出个所以然,自家男人已“开路”开到她面前。
站不住了,她身背靠着石峰软软跌坐于地。
瞟他身后一眼,横七竖八倒了一片人,再看向他此时背光的面庞,彷佛无表情,但结发夫妻两年多了,她多少嗅得出,那全然是狂风暴雨前的平静,而他狠怒的对象,若她没感领错误的话,好像是……是她霍清若?!
“你、你怎来了?”不敢眨眸,看痴似的,怕错过他眉宇间任何一丝波动。
“孩子要吃女乃。”他平淡答。
“……什么?”她小脸迷茫。
下一瞬,卢月昭被丢到她身边,那姑娘缩成一团、全身不住发颤,泪涟涟、湿漉漉的脸蛋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
霍清若下意识想说几句安慰之语,然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
让她张口无声的因由还有一个……她家男人利落解下胸前那团事物,将东西连同那块大红花布直直塞进她怀里。
熟悉的女乃娃香,熟悉的、有些沈的重量,尚未看清,她胸房已一阵悸颤,揪得她一颗心既酸又软……微颤的指尖拨开花布一角,胖嘟嘟、女敕乎乎的小脸蛋映入眼帘,孩子睡香香,浓睫掩下如小扇,红红小嘴微启。
都这般折腾,周遭闹成这样,竟还能睡到打小猫呼噜。
她笑出声,也哭了出来。
稳稳将孩子拥入怀,她透过泪雾仰望丈夫。
他目光深邃,有太多意绪。
她掀唇欲语,眼角余光觑到他斜后方暴起的黑影!
“小心——”她叫声未歇,孟冶已然出手。
他单臂拔起插在石峰上的钢刀,先使一记刀缠头护住上身,旋即回身与偷袭的陆督斗将起来。
“姐姐……呜呜呜……我要回去、我不想来的,孟大哥他、他硬拖我来,我要回去,呜呜……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呜哇啊啊——”卢月昭见前方又杀起来,好不容易停下的泪又开始奔流,她爬过来紧挨在她身侧,若非霍清若怀里抱娃儿,大姑娘家肯定要挤进她臂弯里。
不行的!她得帮帮孟冶!
陆督能当上左护法,武功自然高绝……暗器!对,她暗器手法练得不错,能帮得上忙,她得帮孟冶,得……霍清若再次傻住!
将卢月昭推到身后,她一手才往地上胡模,想抓来几个小石当暗器,她家男人完全不给她表现机会,什么“玄冥教”左护法?什么武功高绝?
敌手身若游龙,姓孟名冶的某人比游龙更快。武之道,唯快不破,他飞纵挪移,以快打快,钢刀斜劈,生生劈断对方一臂,那手,还是适才握过霍清若细腕的那一只,是他掷刀过来、欲砍没砍成的那只。
此时,几名被孟冶仅以内劲震晕的教众回复神识,大致瞧出这突然冒出的天大煞星是为她而来,遂提刀冲来欲挟持她。
霍清若捏在指间的石子依旧没能发出。
孟冶背后生了眼睛似,劈掉陆督一臂后随即窜回,钢刀所到之处,无不鲜血飞溅。
“小心背后!”终于啊终于,霍清若抢到时机弹出小石,石子对准又想背后偷袭的陆督。
陆督千钧一发间避开了。
霍清若眼睁睁望着陆督扬起单掌,狠狠拍中孟冶背心。
那一掌是倾尽全力、玉石俱焚的狠绝!
“冶哥——”她惊叫,泪水激迸,挣扎地撑起两腿。
孟冶弓身承受掌力,下一瞬,他暴喝一声,背脊陡挺!
无形而强大的气聚在他背央,猛爆而出,陆督单掌不及撤下,骨头碎裂声清晰响起,人被强势弹飞,飞飞飞,直直撞断七、八座大小石峰才止住势子,再不见他爬起。
石林间一片静寂。
一场杀戮陡掀陡止,掀起时,夕阳斜照,结束时,彩霞依旧满天。
霍清若咬牙撑起的身子又慢慢坐倒于地,不是因为尸横石林间而惊惧,而是大大、重重、沉沉地吁出一口气,心归位了,即便跳得评评山响,撞得胸骨都疼,至少,归位了。
她知道孟冶强。很强。却是经此一役、亲眼目睹了才知,她家男人不是很强而已,是……是……脑中转了转,只转出“惊世绝艳”四字,那是冥主大人才配得上的话,如今也能扣在丈夫头上。
他朝她走来,提着刀,钢刀杀人不沾血,野蛮得优雅。
“怕见血?”他嗓声沙嗄,黝黯眼底闪过她捕捉不到的情绪。
她摇摇头。
他双肩明显放松,粗指抹上她的湿颊。“可你在哭。”她掀唇,无语,眸光在他脸上细细梭巡。
妻子的眸会说话,孟冶低低又语:“怕我出事?”
墨与深褐层层迭迭的瞳心畏疼般缩了缩,新一波的泪水无声涌出。
然后,黑影密密罩下,她被一双强而有力、熟悉且温暖的臂膀拥住,她抱着孩子,男人抱住她和孩子。
她用力、用力吸取他身上气味,染了血腥,却还是让她感到心稳、意定。
她很安全,在他臂弯里。
直到石林中响起脚步声,她浑身一颤,他将她抱得更紧。
赶紧从他怀中蹭出脸,扬睫去看,来者是友非敌,且是她好长一段时候没见着的人,孟威娃。
威娃两手叉腰,环顾周遭惨烈,大声叹道:“大哥,你也留三、五个让我小试身手啊!咱日赶、夜赶,日夜兼程地赶,把宋三他们几个远远甩在后头,好不容易赶到了,你把整个场子全端了,有没有这么狠啊?”阵线与霍清若对上,她腼腆咧嘴,挥挥手。“嫂子,好久不见啊。”
霍清若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扬唇。
孟冶将妻子的脑袋瓜按回胸前,冲着义妹冷声道:“我留了一个给你。”
“谁?谁?在哪儿?!”孟威娃一脸磨刀霍霍。
“卢家姑娘。”漠然道。
“什么?!那……那明明是大哥硬要抟来的!噢,还昏死过去了,难怪没听到哭声。卢家姑娘吓晕了啦!”谁造的孽,谁承担!
当大哥的某人非常任性。“那就换你把人送回去。”
“哪能这样啊!”孟威娃哀号。“这分明是欺负年纪小的!”卢月昭!
霍清若脑中一凛,气息忽窒。
是丈夫硬把人家姑娘拎来!
姐姐……我要回去、我不想来的……我要回去……鸣鸣……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硬拖卢家姑娘追赶至此,他其实……他、他……他其实故意得很,故意得十分彻底,故意要让卢月昭亲眼看清,看清楚他如何手染鲜血、如何冷酷狠绝!
这男人……可恶啊可恶!
他根本是想在卢月昭眼前,重现当年在大寨晒谷的禾埕上,那一场腥风与血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