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雷多的店,毛真妍气冲冲的走往旧桥上方的瓦萨利走廊。
瓦萨利走廊架空在商店之上,连结着亚诺河两岸的比堤宫及旧宫,是为了让曾经掌控佛罗伦斯的麦迪奇家族成员可以自由行走于走廊内,而不必穿梭在商店街中所建立的。
她的情绪就像是冒着烟的维苏威火山,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
原本对这次代理权之争有着绝对信心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杀出既是可恶前夫,又是竞争对手的杰瑞来。
他彻底的扰乱了她的情绪。
十年了,虽然没想过当他们再次碰面,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及反应,但她怎么都无法相信,相隔十年,她的心情竟还因为他而起伏得如此剧烈。
这时,身后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
那是他的靴底与地板碰触而发出的声音。
知道他走在她后面,她加快了脚步,当她走得更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跟得更紧。
她烦躁至极,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并转过身大吼,“我恨你!”
离开雷多的店后,便一路跟在她身后的杰瑞也停下脚步。
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她,他突然有种时光倒转的错觉。
许多回忆瞬间涌上心头,都是关于她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他大吼“我恨你”,在他们结婚后,每当她生气时总会对着他如此大叫。一开始,他不是很在意,反而觉得那是种情趣,是 I love you 之外,另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有时,他甚至觉得气得满脸通红咆哮着的她,实在有够可爱。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生气的频率越来越高,次数也越来越多,他开始觉得她是真的生气,而不是情趣或是在对他撒娇。
他尽可能的讨好她、哄她、理解她,可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他爱她,打从第一眼起。
那天,有着一头飘逸黑发的她出现在受人之托、前去帮忙的他面前,她有张粉女敕白皙的小脸,两颗圆亮的大眼睛,小巧的挺鼻及饱满的唇瓣,她有一股天真无邪的气质,却又有着慧黠而世故的眼神。
他还记得她那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波西米亚罩衫,底下是一条洗得有点泛白的牛仔裤,还有一双白色的夹脚拖。
当她来到他面前,他注意到她细白的脚指头,它们可爱得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一见钟情是什么,在那之前,他并不是太清楚,但在遇上她之后,他确定自己对她的感觉便是一见钟情。
他迫不及待想跟她厮守一生,然后倾尽所有的去爱她——直到她在结婚周年那天,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你总是在生气?”他眉心微蹙。
离婚十年,他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在那当下面对活得不开心的她,他只能放她走。
“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很好。”说完,觑见他眼底那抹挫折,她不自觉心头一紧。
“你真有这么恨我?”他语气无奈,“我们相爱过,还因此结了婚。”
“是,那是我做过最蠢的决定,简直是我人生的污点。”她没好气地说。
最蠢的决定?人生的污点?对她来说,他们的婚姻竟是如此的不堪?
“希望这只是气话,不然,我可是会伤心到死。”他语气认真地表示。
闻言,毛真妍心头一颤。
瞧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过看着他那一脸深情认真,她有那么零点零一秒几乎相信了。
“这种话,你对谁都能说吧?”她瞪着他,“这一招用来对付千金大小姐跟寂寞的贵妇应该颇具成效。”
听她这么说,他想起她刚才的指控。
“嘿,”他严肃地道,“你可别随便污蔑我。”
“我没冤枉你。”她不以为然的一哼,“摩罗尔珠宝?你的股东应该来头不小吧,是希腊船王的女儿?还是哪个继承庞大遗产的寡妇?”
“你对我的了解就只有这样?”他蹙起眉头,“在你的认知里,我真是那种人吗?”
“也许我并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你。”
杰瑞懊恼又无奈,像是要说什么又迟疑着。
须臾,他一叹,“摩罗尔珠宝是我家族的事业。”
“啥?”
家族事业?他是说他是珠宝店小开?她一脸“听你鬼扯”的表情。
“记得我爸妈在加拿大做生意吧?”他提醒她。“摩罗尔珠宝就是他们经营的。”
什么?摩罗尔珠宝就是他爸妈在加拿大魁北克做的“小生意”?
“你说的是真的?”
她从没见过她在加拿大的公婆,他们在纽约公证结婚时,杰瑞的母亲身体出了点问题,为了照顾妻子,杰瑞的父亲也未现身。
事后,他们捎来祝福,并寄了一对德国麦森瓷偶送给他们当结婚礼物。
他们原本打算婚后找时间去魁北克及爱尔兰拜访杰瑞的爸妈及爷爷女乃女乃,可惜在成行前,他们便已离婚。
至于那对瓷偶,很不幸地在一次的争吵中,被她拿来当武器而摔破了。
“我没骗你。”
“你、你还说没骗我”她又惊讶又生气的跳到他面前,“那就是你说的『小生意』”
“不然你要我怎么说?”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难道要我在你面前吹嘘我家有得是钱?”
如果他家一穷二白,他却故意在她面前吹嘘或装阔,那就真的是骗她。
他不提家族事业,自力更生、自食其力,那是因为他从不认为那些是属于他的。
“你这分明是故意隐瞒。”她愠恼的诘问:“怎么?怕我贪图你家的钱?怕我跟你要赡养费?”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一个耸肩,一派轻松地说:“钱是我爸妈的,我一毛都没有,不过如果是现在那就不一样了。”
七年前,父亲动了心脏手术,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已不是印象中那个精力旺盛的强者。
在跟母亲长谈之后,他决定到魁北克学习并打理家族事业。
这几年,摩罗尔珠宝在他的领导下积极朝美洲境外设点。两年前,他前进上海开了东方之心,并亲自坐镇指挥,如今也有不错的营运成绩。
他跟毛毛在一起时之所以没特别提及家族事业,绝不是为了防她,而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是父母的事业及成就,不是他的。
“我果然一点都不了解你,除了你幼稚又可恶的部分。”她气愤地宣战,“我告诉你,不管如何,我一定会拿到“Heart of Firenze”的代理权!”
他不以为然地挑挑眉。
“那我可不确定,”他一笑,“你知道吗?我认识雷多已经五年了。”
她一凛,她不会低估他跟贝里尼先生的五年交情。
看他们那么熟稔,而他又好像早把自己的家底都告诉了贝里尼先生。
确实,相较之下,贝里尼先生极有可能将亚洲区的代理权交给他。
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她绝不认输。
她骄傲扬起下巴,“走着瞧!”说罢,转身离开。
看着她刻意挺直的背脊,他忍不住一笑。“我等着,宝贝。”
稍晚回到旅馆,她接到上司的电话。
“真妍,我已经把东方之心的一些资料寄过去了,你待会看一下。”电话那头,方静山的语气有点激动,“你知道吗?这次到佛罗伦斯去抢代理权的居然是他们的执行长。”
“……”他是执行长啊?也对,他是摩罗尔珠宝的少东,亚洲区执行长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我已经查到东方之心幕后的金主了,你听过摩罗尔珠宝吗?”方静山续道:“摩罗尔珠宝在魁北克已经深耕二十多年,近几年将触角伸往美洲境外,他们十分看重中国市场,两年前由摩罗尔家族的独子担任执行长,领军进攻上海,不过他很神秘低调,既不接受访问,也从没在媒体前曝光过。”
他搞神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跟他结过婚,却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毛真妍的沉默及毫无反应让电话那头的方静山愣了一下。
“真妍?”他语带试探地问:“没事吧你?”
“很、很好啊。”她故作轻松的回道。
一点都不好,她多想行李收一收回台湾去,但又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你见过雷多.贝里尼了吗?”
“稍早已经拜访过他。”
“如何?”他迫不及待的追问。
“唔……”她沉吟一下,“他老人家还在犹豫。”
“犹豫?”他警觉的问道:“难不成他已经见过东方之心的执行长?”
是的,他们不只见过,而且还是有五年交情的旧识。
“老总,你别担心,我会尽我所能的抢到代理权的。”她承诺。
“我相信你行。”他对她的能力向来信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总把这种重大任务交给她。
不过话说回来,谈代理权这种事情通常都是派手下大将出马的呀。
“真妍,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不过,”顿了顿,方静山郑重其事的叮嘱,“东方之心的执行长居然亲自出马谈代理权,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寻常。”
其实也没有多不寻常,如果他知道他们的朋友关系。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他与贝里尼先生相识五年,而“Heart of Firenze”的欧美代理权又已谈妥,难道……
老天爷!“Heart of Firenze”的欧美代理权现在一定是在摩罗尔珠宝的手上。
若真如此,摩罗尔珠宝根本几乎拿到全球代理权!可恶,他都拿到欧美代理权,干么还来跟她抢亚洲代理权?
可恶真的有够可恶,他简直是她的恶梦!是魔鬼派来折磨她的使者!
不,她毛真妍绝不会被魔鬼打败,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要从他手上抢到代理权。
“老总,我一定会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瞧瞧的。”她一时忘情的说。
“欸?”隐约嗅到什么,方静山狐疑的问:“家伙?你是指……”
“杰瑞.摩罗尔。”她咬牙切齿的说出某人的名字。
方静山一愣,“那是东方之心执行长的名字?”
摩罗尔珠宝的官网上,执行长之位仍是由詹姆士.摩罗尔挂名,虽然大多数的事业都已交给他的独子打理,在官网及各种资料上却看不见那位接班人的名字。
负责情报搜集的他都还不知道摩罗尔少东的名字,她怎么会……
“真妍,你该不是已经跟他照过面?”他急问。
“呃……”一时激动说溜嘴的她只好承认了,“是的,今天在贝里尼先生的店里碰到他了。”
“什么?”他震惊道:“他们已经接触过了?”
她不敢告诉总经理他们不只接触过,还是旧识。
更让他震惊到可能从椅子上滚下来的事实是,摩罗尔珠宝可能囊括欧美亚的代理权。
喔不,事情还没成定局,她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虽然他们接触过,但是贝里尼先生还没做出决定。”她既是在安慰上司也是在替自己打气,“我会继续去拜访他并跟他恳谈的。”
“唔……”方静山沉吟一下,“真妍,我们的对手可是狠角色呢。”
“他狠,”她不自觉的握紧拳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说完,她又毫不自觉的哼了一声。
“怎么感觉你好像已经跟他杠上?”
“呃……”可恶,一碰上那男人,她就不由自主的失控。
不行,她得冷静下来,免得自己又一时嘴快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尤其是杰瑞.摩罗尔是她前夫这件事。
“真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那位神秘的摩罗尔少东可真是好奇极了。
“他是个差劲又可恶的家伙。”
语出,她又后悔了。唉,才说要冷静,怎么她又……
“差劲又可恶?”方静山疑惑地问:“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一言难尽。”她话锋一转,“总之,你放心,就算摩罗尔珠宝财雄势大,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举白旗投降的。”
“你的斗志真是让我太感动了。”方静山感动得都快哽咽了,“真妍,我知道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Fighting!”
“嗯,Fighting!”
前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之一是吗?好,她就让他瞧瞧她的厉害!
觅了个母亲应该不是在昏睡状态的时间,毛真妍打了通电话回家。
其实刚抵达佛罗伦斯时,她就已经打过电话跟妈妈报平安,免得妈妈担心她搭的飞机失事,或是她发生什么其他灾难。
“妈,你在干么?”
“吃东西。”电话那头,她妈妈的声音因咀嚼而有点含糊,“你怎么样?顺利吗?”
“你指什么?”
“当然是你的工作啊。”
“唔,还不明朗。”她一语带过。
“听起来好像不太妙。”
“嗯,遇到对手了。”
毛家慧微顿,有些诧异的掀眉,“我从没听你把谁当对手过,看来是狠角色呢。”
狠角色三点字不足以形容他。
他总是有办法把她搞得敏感而紧张,在他面前,她的情绪起伏根本不受控制。
“如果不顺利,你会不会多待几天?”
她忖了一下,“或许……”
知女莫若母,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关系及感情都十分紧密,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光是听她的声音和呼吸,毛家慧就感觉出女儿被什么事困扰着。
毛毛向来是个行事果断,自信得让人觉得有点骄傲的女孩,她不是故意骄傲,但当她投入工作或是企图达到什么目标时,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就是会让人感觉强势凌人。
她从小就独立又坚强,高中一毕业便负笈前往美国,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异乡求学。
虽然做为母亲的她负担了她大部分的学费,但生活费却是她自己打工赚的。
毛毛是个勇敢的孩子,她几乎没见她哭过,但那不代表她没有软弱的一面,她第一次感觉到女儿的脆弱及无助——是在她跟杰瑞离婚后。
那个过年,毛毛飞回台湾,表面上虽若无其事,但在她眼底却有着隐忍的惆怅与伤心。
每当看见她笑着说“我没事,我很好”的时候,做母亲的她就心如刀割。
“毛毛,你没事吧?”她语带试探的问,虽然她怀疑女儿会对她据实以告。
她从小便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体贴懂事得让人心疼。
“欸?”毛真妍微顿,“我很好啊。”
“除了工作,没别的事困扰着你吧?”
“别的事?”毛真妍有一点慌张,“哪有什么别的事。”
“妈觉得你似乎有什么……”
“妈,我很好,真的。”她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悦而轻松,纵使她此刻的表情是那么的惊惶失措。
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在佛罗伦斯遇见杰瑞,因为一旦妈妈知道这件事,她们的话题便可能围绕着他。
而那只会让她的心绪更混乱。
“妈,我待会还要看一些公司传过来的资料,不跟你聊了,拜。”
“你要小心喔。”
“安啦。”
她急急忙忙的结束了通话,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