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城市霓虹灯随着车子开往郊区而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电线杆,为她照亮前方道路。
熟稔地转动方向盘,阮静悠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厌恶。
霍家大宅位在半山腰,往好的方面想是空气好、够宁静,偶尔还可以数星看月、赏夜景;但说难听点,根本就是荒郊野外。
她不喜欢,更不懂霍允恒是哪根筋有问题……不,该说整个霍家人都有问题,因为这一区建在半山腰的豪宅,便是由霍爷爷的建设公司所建的。
霍家子孙全住在这一区,颇有霸山为王的味道,她嫁给霍允恒,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里,也理所当然要住进去。
结婚两年,她想摆月兑这段婚姻的想法愈来愈强烈,却不知道如何向自己的父母开口……尤其霍允恒在自己父母心中又是那么好的女婿……
想到这点,想到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就要到家,阮静悠的心情瞬间荡到谷底。
如果可以,她不想回家,更不想当霍允恒的老婆……抗拒的想法浮现,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燥热、烦闷,最后索性解开安全带、拉下窗户,让凉凉的夜风灌入。
只是她享受夜风不过一分钟,蓦地,车上广播像秀逗似的,音量瞬间大增,打断她的思绪。
阮静悠吓了一大跳,直觉便踩住煞车,轮胎惊人的抓地力与柏油路磨擦出刺耳的声响,硬生生拉出煞车痕。
车子因为后座力猛然一顿,她重重反弹了下,余悸犹存。
“搞什么啊?”玉白的额头渗出一颗颗冷汗,她皱眉嘟囔了声,电台DJ的说话声回荡在车内,令她震耳欲聋。
她想伸手调整音量,竟听到……电台播出她昨晚为募款晚会弹奏的灵异残曲!
凄美缠绵的音符幽幽缓缓地滑入耳底,让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会?传说中,那首残曲带着诅咒的灵异色彩,根本没人敢播,为何电台DJ会在她弹完残曲后,播了这首曲子?
阮静悠还来不及细想,一道刺目的灯光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传来,她回过神,赫然发现,一辆大卡车朝着她急速冲来!
心一凛,她惊恐地瞪大眼,这才发现自己挡在路中央,明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却一脸发愣,完全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
大卡车司机也吓到了,急忙打转方向盘,车头却还是重重撞上她的右侧车门。
极大的撞击令车子翻覆,她被抛出车外,一阵天旋地转后,阮静悠重重摔落在柏油路旁的矮树丛里。
不知恍神多久,她想由矮树丛里爬出来,但全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似的,使不出半点力量。
忽地,一股湿湿热热的液体由额角缓缓滑下,她伸手一模,映入眼底的是满手鲜血。
刺目的艳红让她不争气地发起抖来,她无法确定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只能勉强压住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她有些发冷,隐隐约约中,似乎还能听到残曲持续播放着。
阮静悠听着那飘荡的乐声,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颤,难道……今天的意外是因为弹了那首残曲的结果?
想到这个可能,她感到不舒服,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打住思绪想往车边移动。
眼下她只能自力救济,然而手机还在车上,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机报警。
心思一定,她费尽力气移动身躯,却头晕虚弱得无法使出半分力量,只能趴在地面喘气,额头的伤口还在不断流出鲜血,染湿了她的脸、衣袖。
她的思绪愈来愈涣散,恍恍惚惚中,有说话声撞入耳底——
学浚这一世是我的,我不能没有他,我欠妳的,下一世再还……
那高亢的声音充满歇斯底里,一声又一声回荡在四周……
声音究竟由哪儿飘来的?
阮静悠还来不及想清楚,眼前一黑,思绪被迫中断,坠入更深层的黑暗之中。
凌晨三点,霍允恒在接到警局的通知后,立即赶赴医院,来到妻子所住的病房前。
推开房门,只见妻子躺在白色病床上,额头、手腕圈着白色纱布,鬈发散乱,将那张苍白的脸庞衬得几近透明。
霍允恒看着妻子,心疼、怒意、焦急、恐惧的情绪一股脑涌上,五味杂陈地充斥胸口,让他辨不清此时该用什么心情面对她。
蓦地,一声痛吟拉回他的思绪,他急急凑近,打量着她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近近地将他急切担忧的眼神纳入眼底,冉轻雨愣了几秒后,激动不已地颤声问:“我……我没死?”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她听到学浚悲伤绝望的嘶吼,却无力做出半点响应,她伤心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想到,她并没有死!还能见到他的喜悦,令她不断在心底感谢上苍的垂怜。
她贪恋地看着他,哽咽着说:“我以为我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霍允恒看着妻子激动的神情,直觉认为那是遭逢意外后,太过惊吓所产生的反应,但他不懂的是……为什么她看着他时,泪光盈然的眸底有着浓浓的爱恋?
彷佛他是她极深爱的人,这让他心头不由得闪过复杂且难以言喻的自嘲。
两夫妻相处的模式已经进展到相敬如“冰”的状况,她又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呢?或许是他想太多了。
他暗暗甩掉奇怪的感受,安慰道:“医生说妳很幸运,除了额头上的伤口比较深一点外,没有更严重的伤了,晚一点会再安排妳做详细的检查,若没问题,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额头上的伤?
她不是被温楚楚的枪打中胸口吗?
中枪的那一剎那,热腾腾的血液由心口冒出,慌然无助的感觉至今仍很清楚,怎么会变成伤在额头呢?
冉轻雨满是疑惑地模了模额头,再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脸色竟愈来愈苍白。“怎、怎么会这样……”
霍允恒见妻子的惶然反应,开口又道:“妳放心,妳的手没事,腕上缠了纱布只是皮外伤,过几天伤口愈合就没事了。”
嫁给他这几年,她几乎不再对外表演,模钢琴的机会也屈指可数,但他知道,妻子最在乎、最宝贝的还是这双手。
听了他的话,她的情绪没有被平抚,反而愈来愈激动,瞪大眼盯着手轻嚷:“不……不对……这不是我的手……”
半年前,在一次暴动里,她为了救学浚,被长枪击中左手,失去一根小拇指及半截无名指,让她自此再不能弹琴。
但眼前这双手不是她的,那十根女敕白修长的手指形若春笋,指甲涂着艳色蔻丹,如娇艳的玫瑰开在手上,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手!
她脸上的惊恐不像作假,霍允恒听得胆颤心惊,他担心地问:“静悠,妳没事吧?”
一听到那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冉轻雨大惊失色地问:“学浚,你……叫我什么?”
学浚?
为什么妻子会当着他的面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霍允恒温朗如春的俊容变了颜色,他表情微愠地开口:“学浚是谁?”
他们虽然不爱彼此,但不代表她可以爱别的男人,在婚姻的束缚下,他还是她法律上唯一的男人!
他黑云压顶的表情让事情陷入难以言明的状况里,冉轻雨恐惧到了极点,拉着他的手急问:“学浚,你怎么了?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
她心慌地吐出一连串疑问,望着韦学浚,心里的疑惑更深。
怎么她才晕过去再醒来,世界便不一样了?
她可以看得出来自己身在医院,但触目所及的却不是印象中的洋医院,这里充满她没有见过的仪器……这里到底是哪里?
“妳在看什么?”
霍允恒打断她的思绪,她回过神看他,这才讶异地发现,连他……也变得不一样了。
眼前的韦学浚仍如印象中斯文,皮肤白皙,深邃的双眼黑而明亮,鼻梁直且挺,厚薄适中的唇形美好,总是透着健康、干净的粉润色泽,若不是那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稍嫌正气,他真的会显得过分儒秀。
小小不同的是他的发型,不再是中规中矩,散发着绅士气息的旁分西装头,而是两侧打得极薄,中间发量略厚的发型,让他看起来更具时尚感、俊朗逼人。
他的穿著也不同,光是西装外套的质料、做工,以及衣上配件便可看出价值不菲……这不应该是他的装扮啊!
她记得学浚说过,他们的爱情绝对得不到他家人的支持,所以他必须独立为未来打拚,更要将物质降到最低,吃穿用度不需讲究,他希望她能一起吃苦……
所以他看起来明明就是“他”,但却又不是“他”,太诡异的状况,令冉轻雨越来越疑惑。
见妻子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霍允恒担心地问:“妳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连自己丈夫的名字都会搞错?”
听见他说的话,冉轻雨张大眼睛,一脸错愕。
“丈夫?我们结婚了?!”
她每说一句,就有办法激挑起霍允恒内心的怒火,但理智很快瓦解了怒意,他静下心想,会是车祸的后遗症吗?
听说有些患者在车祸后,会有短暂失忆的现象,会不会阮静悠就是那样的病例?
想到这个可能,他不确定地微皱起眉。“妳……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看着他担忧的神情,轻咬着苍白的唇瓣,不解地问:“我不记得什么?”
不等他反应,她心慌地接着又喃道:“我记得你,但你为什么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名字?而且我也改了名字?还有,我怎么可能连跟你结婚都不知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多好多的疑问一直冒出,让她的思绪混乱,无法思考。
听她喃喃碎念说了一堆奇怪的话,苍白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惶恐茫然,霍允恒忧心不已地问:“妳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头会不会晕?会不会痛?会不会想吐?”
她摇摇头,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锁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再见到他,她发现,他的态度虽温柔,但眼神却没有往日的深情缱绻,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疏离。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疑问让她想不透,为什么她残缺的手会完好无缺?原本是胸口中枪,却变成额角撞了个伤口?而且他为什么叫她“静悠”?
冉轻雨想问,却因为他脸上的忧心,又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
她的疑问很奇怪,怪得连她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眼前的状况如此诡异,如果真的问出,他会把她当疯子吗?
因为这层考虑,她咽下满月复疑惑,茫茫傻傻地瞅着他发呆。
霍允恒看着她恍恍发着呆,不知想着什么,心里为她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
还记得在结婚典礼那一天,她父亲将她的手交付到自己手中时,对女儿的疼宠溢于言表,还有对他的千叮万嘱,也深深烙在他心头。
所以不管两家的交情、不管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她是他的妻子,他就得保护她,做到当日在牧师面前立下的誓言。
如今她出了车祸,叫他怎么对得起岳丈大人?
“放心吧!等医生来后,我会请他好好再替妳检查,不会有事的,妳不用担心。”
一听到要做检查,她打住思绪,害怕地抓着他的手问:“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吗?”
眼前的她根本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允他接近碰触的阮静悠,当她可怜巴巴地瞅着他,那水光迷蒙的眼,带着彷佛随时会哭出来的脆弱,让他无法不管她。
“说什么傻话?我当然不会丢下妳。”
他虽然这么回答,但冉轻雨可以感觉得出,他的话里有义务、责任与疏离,却独独没有爱情。
为什么?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吗?
想到这一点,她惊慌不已地拉着他的手,想寻求慰藉,他却淡淡地扬唇纠正。
“静悠,记住,我叫霍允恒,而妳叫阮静悠,不要再叫出那个我不认识的名字了。”
他不希望再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名字,那让他很不舒服!
他的语气很淡,但不知怎地,冉轻雨可以感觉得出他的不悦……
向来也只有她看得出他藏在温和面具下的真实情绪,从以前便是如此。
思绪疑惑地转着,她却没敢问出,脑子愈转愈乱、愈胀,只好无力地嚅了声。
“我有点累,想睡了。”
或许等她一觉醒来,这混乱的状况会离她远去,事情会好转吧!
“嗯,妳好好休息。”
看着她疲惫地闭上眼休息,霍允恒忧心忡忡地皱紧眉。
难道真的是车祸造成的后遗症?
以前的阮静悠从不曾这么和颜悦色,态度如此柔软……古怪的性情转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真的应该找妻子的主治医师好好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