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青?”
突然,一声轻柔的呼唤传入耳里。
她倏地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搀至诊间外。
“你还好吧?”简维政看着她茫然的神情,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担忧。
说来也真是讽刺,当初会提议来医院检查,其实是想减轻她在怀孕上面的压力,岂料反倒检查出他罹患胃癌第二期。
余曼青见他一脸没事样,忍不住生气。“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你当它是胃溃疡吗?”
简维政耸耸肩,牵着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反正医生也说了,现在还在第二期,只要立刻接受治疗、小心照顾,痊愈的机率很高。”
“可是……”她咬着下唇、轻颤着,脑海里全是悲观的想法。
“别想那么多,嗯?”他伸手模了模她的脸颊。
很奇怪,此刻他倒不是非常担心自己的病情,他绝对相信现代的医疗技术,反而比较担心曼青。
当他得知自己患了胃癌的那一刻,就像是电视上演的那样,一生经历过的光景在脑中瞬间跑过一回。
而曼青占了那些画面的绝大部分。
他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非常爱笑的女孩,总是开怀地笑出清朗的声音,而且笑点很低,不管是多烂的笑话她都会捧场到底。
他也想起了她的直率坦白,喜怒哀乐她总是藏不住,心情好就大笑,心情不好就大哭,不满的事情她不会放心里,生气的时候她也不会往月复里吞,这就是他爱上的余曼青。
从小,他就生长在一个教导他要懂规矩的家庭,压抑已经成了他的生存本能,他甚至渐渐忘了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声音,等他长大出了社会,踏进了一个充满心机与斗争的行业,他学会了就算喜欢也要面无表情、就算讨厌也要面带微笑。
总之,行事作风直白的余曼青,让他几乎看见自己最原本的模样。
所以他爱上了她,想与她共度一辈子。
然而就在十分钟之前,当他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跑过一回之后,他才猛然发现,曼青开开心心嫁给他,婚后的笑容却是一天比一天少。
蓦地,他惊觉或许这段婚姻并没有带给她幸福,反而剥夺了她的快乐。
“曼青,”思及此,他再次开口,“我一定会痊愈,好吗?所以你真的不必担心什么——”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终于忍不住吼了他,“你到底当我是谁?我是你老婆,不是路人!我怎么能不担心?”
他捧起她的脸,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我老婆,我只是不希望这件事情带给你更多的压力,你懂吗?你的压力大,我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她静了下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看,你又要哭了。”他叹了口气,额头抵上她的额,“我知道怀孕的事已经让你烦恼很久,现在我又生了病,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过得更轻松一些。”
“……你已经给了我很好的生活。”她猛吸着鼻子,不让眼泪夺出。
“我指的不是物质。”
“我知道。”
“除了物质之外,其它的我都不及格。”
“你想太多了。”她闭上眼,冷哼了声。
“我?我怎么可能想太多,我还怕你想太多咧。”他笑了笑,捏了捏她的下巴,想逗她开心点。
可她却完全没有那样的心情,她拨开他的手,拭去眼角的泪,“医生有说什么时候要住院吗?我刚才没听清楚。”
他愣了下,才答:“他希望是一星期之内,等我确定入院了,再来安排切除手术。”
她点点头,垂眸看着自己膝上的双手。
“切除之后,还要再进行化疗吗?”对于治疗过程她略知一二,因为那些她都在上辈子经历过了。
“嗯,要。”
她不再说话,想着接受化疗的记忆,彷佛只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她还记得梳子上缠着大量的落发、记得吐出来的东西比吃进去的多、记得口腔一度溃烂到无法进食……想到维政必须经历这些,她便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当天晚上,姚美玉知道消息后便气急败坏地冲到家里来,把所有的悲愤发泄在余曼青的头上。
“你这个老婆是怎么当的?好好的儿子托给你照顾,你看看你顾成什么样子?胃癌?胃癌?!你平常到底给他吃什么东西?”她暴跳如雷,只差没抬手槌打媳妇。
“妈,够了。”简维政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不耐烦地出声制止。
“什么够了?你以为你只是感冒而已吗?胃癌耶!你们结婚才几年,她就害你得胃癌,那十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命不就早没了3”
“我的病苞她无关,你别胡说。”他闭上眼,深呼吸。
“怎么会无关?你在家里二十几年生过什么病吗?我让你生过什么大病吗?”姚美玉手叉着腰,愤怒的程度是余曼青从没见过的。
但是她完全可以理解婆婆的想法,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承受所有的指责,毫无辩驳的意思。
或许真如同婆婆说的,她才是罪魁祸首,不管是她没把维政照顾好,还是命运之神为了惩罚她而找上了维政,都是她的错。
她开始相信,如果没有她,维政的生活肯定不会过得如此波折,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她心痛如绞,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姚美玉后来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她听进耳里,却只是茫然地盯着前方,目光找不到焦距。
“够了没有?!”简维政将女儿放到一旁,震怒吼道:“把事情怪到曼青的头上,我的病就会好吗?还是你觉得事情发生了就一定要有人来扛罪责?”
他向来孝顺,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母亲发脾气。
姚美玉一时错愕,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好好面对它、把它处理掉。这样很难吗?”他继续说:“为什么要特地跑过来指着曼青骂?你说了那么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只是让气氛更糟、让曼青更内疚、让我更难受而已。”
语毕,他气恼地起身走回卧房,砰的一声甩上门,留下三个人在客厅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最后,姚美玉带着忧心与盛怒回去了,乔乔则是窝到母亲身边撒娇,一脸困惓的模样。
余曼青扬起苦涩的笑,模了模女儿的脸颊。“走吧,妈咪陪你睡觉。”
此刻她真想知道,是否不论她重生了几回,自己所钟爱的一切势必注定要碎裂在她的手中?
如果这是命运的真谛,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要。
真的,她什么都不要了……
“妈咪?”乔乔突然伸出手来,模了模她的脸颊,“妈咪,不要哭哭。妈咪不要哭哭,秀秀、秀秀喔……”
为了打理好公司的大小杂事,简维政迟了两天才办理住院,并决定在入院当天接受手术。
对于自己的病情,他没有坦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消化系统出了毛病,必须动点小手术。
员工不疑有他,甚至还调侃他说:“神秘兮兮,一定是见不得人的手术!”
简维政听了也仅是一笑置之,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趁那个地方还没曝露出来,要赶快割掉。”
他表现得就像是平常那位爱开玩笑的老板一样。
虽然隐瞒实情令他有些内疚、不安,总觉得好像显得不太信任自己的员工,但是转念想想,自己罹癌已经够糟糕了,何必将那些负面影响带进公司?
入院前一晚,他们将乔乔送到姚美玉那儿,回来后,余曼青坐在床边,细心替他打点住院期间的日常用品。
简维政手托着额、侧身躺卧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优雅纤柔的背影,顿时有种与现实剥离的诡异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想法,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经验。
有人说,历经一场重大的伤病,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他无法想象当他再次回到这个家的时候,他还会是此刻的自己吗?甚至……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回家的机会。
“你知道我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他突然开口说。
“嗯?”她稍微侧头,瞥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就是……”他摆了摆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些无意义的手势,“当医生宣布我是癌症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念头。”
“是生气吗?”她低下头,继续将衣物井然有序地摆进行李中。
“不是。”
“忿忿不平?”她胡乱猜测,却心不在焉,“还是害怕?”
“也不是。”他仍然摇头。
“那我猜不到了。”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是跟你离婚。”
余曼青愣住,身体明显僵了两秒,随即她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开玩笑般地回应道:“真过分,你才生场病就想把我休了,改天要是轮到我病倒了还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