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又是替哪个朋友做业绩?”他轻叹,拿起鲜女乃喝了一口。
“嗯?”她本是拿着杓子在汤锅里搅拌,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来,“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他静了静,低下头。“没有。”也罢,她想玩什么把戏都不关他的事。
“喔,可能我听错了吧。”她牵唇微笑,便又别过头去盯着锅子。
事实上,她怎么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人有多恨她了,是她夺走了他的幸福,是她强迫他结婚、逼他在经济最不稳定的时候扛起一个家,是她偷走了他的笑容。
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只是一场梦,还是老天爷真的听见她的忏悔?但她不想再把光阴浪费在那些没有出口的怨恨上。
思及此,她熄了炉火,立刻盛了一碗汤给他,自己则是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简维政盯着那碗汤,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觉。
眼前的这堆食物里,除了那杯鲜女乃之外,他看不出来还有哪一项可以被归类在“冷冻食品”里。
“……这些都是你做出来的?”他终于忍不住问。
余曼青知道就算自己说了实话,他大概也不会相信,于是她耸耸肩,扬唇一笑,轻松道:“当然不是,是早上我叫人外送过来的。”
这反应让简维政稍稍愣了下,坦白说,他没预期过她会出现什么反应,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一种……至少就他对她的了解,不太可能会是这一种。
突然,婴儿房里传来女儿的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乔乔醒了。”她立刻将椅子往后挪了几寸,站起身来,“你快吃,我去看看她。”
语毕,她解下围裙随手披挂在椅背上,碎步跑进了女儿的房间。
目光随着她而移动,简维政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并非是他不饿,也不是食物看起来倒胃口,而是胸口里那股不踏实的飘忽感已经远远压倒了饥饿感。
接着他看见余曼青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儿走出了房间。
“乖唷,不哭不哭,妈咪马上泡ㄋㄟㄋㄟ给你唷,不哭了、不哭喽。”她一边哄着女儿,一边轻轻亲吻着女儿的小脸。
正是这个画面,看得简维政的眉头都纠成了一团。
母亲哄女儿,天经地义,但是她?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曾经怀疑她根本痛恨自己的骨肉。
余曼青是家里的独生女,家境优渥,母亲是公务员,父亲则是退伍军官,他们上了年纪才终于怀上一个孩子。
所以,打从她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挫折,倒是“早婚”与“生养孩子”这两件事情,可说是让她吃足了苦头。
他记得乔乔刚出生的时候,她在娘家坐月子,一切都很美好,当她抱着女儿的时候,她美得像天使,他是由衷对娶了她而感到幸运;然而,当月子坐完了之后,她和乔乔搬了回来,自此一切都变了调。
初为人母,让余曼青压力大增,她甚至一听见婴儿的哭声就变得暴躁不已;他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请母亲姚美玉来帮忙照顾,却又怎么会料到,婆媳问题又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几乎没看过她对自己的女儿露出笑容,直到现在……
“OK,你赢了。”他突然重重吐了口气,一副摊牌似的模样,“你干脆直接告诉我好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没那种心力陪你玩游戏。”
闻言,余曼青先是怔忡了几秒,而后露出浅浅的微笑,道:“我要你暂时不要胡思乱想,只管好好吃完你的早餐。”
“你这样装神弄鬼,我很难吃得下。”
“放心,没下毒的。”她走到桌子旁,弯身舀了一匙汤送进嘴里,吞下,“嗯?你瞧,没毒吧?我没吐血,也没口吐白沫。”
简维政哑口无言,这女人到底是谁?这是每天睡在他旁边的那个余曼青吗?
“好啦,不闹你了,我先去泡牛女乃给乔乔喝。”她笑道,而后拿着女乃瓶便往婴儿房里走。
门一关,余曼青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
他的冷漠像极了一根根的冰锥,直刺她的心窝,她忍不住想象,从前当她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的时候,他是否也承受着相同的痛苦?
怀中的女儿因她的眼泪而止住了哭泣,小小的简若乔像是好奇般伸手抹了抹母亲的泪水,余曼青破涕为笑,轻蹭了蹭她的小手。
她搞不懂,自己的“上辈子”是怎么搞的?怎么忍心嫌恶、憎恨一个这么可爱又贴心的孩子?更何况这还是她和维政之间爱的结晶。
曾经有人说过,为人父母的耐性,与晋升为父母时的年纪有关,于是许多人都劝她不要冲动生子,当时她才二十二岁,年轻气盛、自我感觉超好,对此一说当然嗤之以鼻,并且对自己的母性有十足的信心。
岂料她失败了,而且败得一塌糊涂。
如今,她的灵魂已经走过三十八个年头,老天爷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重新能够把乔乔抱在怀里。
就算只是一场梦也好,她终于相信那句话是真的。
思及此,她不自觉地将女儿给抱得更紧了些。
“这一次,妈妈一定会好好爱你……”她吸吸鼻子,呢喃着,“我发誓,这一次妈妈一定不会再离开你……”
那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飞机?
只手托着下巴,简维政盯着广告企划文件,心思却明显不在上面。
他脑海里不断出现余曼青的脸,以及那一桌不寻常的食物。
当真只是外送吗?他蹙着眉头,半信半疑。他知道妻子没能力做出那一桌菜色,可也没笨到相信真的有人外送那样子的早餐。
先说说那份三明治吧,面包上是新鲜的鲔鱼片,拌以切丁的洋葱、青椒、胡萝卜、四季豆,再淋上少许清爽而不腻的女乃焗色拉,最后铺上一层刀削干酪,面包基座烤得恰到好处,内弹牙、外酥脆,一口咬下,金黄色的干酪更是牵勾出一条条曲线美丽的细丝。
再看看那一碗汤,虽然里头放的全都只是平常的蔬菜,但汤头浓郁甘甜,炖菜滑女敕松软,几乎入口即化。
老天……他的味蕾已经开始怀念起那滋味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开始想象今天晚上的餐桌上会出现什么。
突然有人敲了敲桌面,简维政吓了一跳,顿时如梦初醒,惊慌地抬起头来。
“喔,是你。”
是纪恩,公司里的企划总监。
“你吓到我了,怎么不先敲门?”整理好心情,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心虚。
“拜托,我有敲欸,是你自己没听到。”纪恩轻哼了声,故作不悦,又道:“干么?在偷偷做什么坏事齁?”
“啧,能做什么坏事?还不就是在审这些草稿。”他深呼吸,轻咳了咳,试着让自己表现得像是平常一样。
可纪恩不只是个员工,她对他太了解了。
他俩打从高中就相识,大学也恰巧考上了同一校、同一系、同一班,两个人的交情渐渐深厚,最后更是进入了他所设立的公司里上班。
她一直都在看着这个男人,所以她自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简维政了。
“少来,你以为你瞒得过我?”
她扬唇笑了笑,将手中的文件夹摆到他桌上,然后拖来一张椅子,坐到了他身旁,“说吧,到底怎么了?你从早上开会就一直心不在焉。”
简维政笑出声,似乎也习惯了她的机灵。
他先是沉默了几秒,思考着该如何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
“你觉得……”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女人好像被附身了一样,整个人都变了样?”
纪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是指你老婆吗?”
他一顿,尴尬地笑了。
纪恩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道:“唉,女人嘛,偶尔总是会耍耍心机、想引起你的注意。”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她平常根本懒得理我,何必大费周章引起我的注意?”她巴不得他最好变成隐形人。
纪恩耸耸肩,不以为然,“代表她其实还爱着你?”
闻言,他哼了声。“她?爱我?别傻了,她才没那种闲工夫。”照顾孩子已经磨去了她所有耐性,将她彻底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感的妻子。
他曾经试着挽救这段婚姻,可是无论他做什么,余曼青总能轻易把他给推开,并且愈走愈远……
“曼青做了什么改变吗?”纪恩突然反问。
“嗯?”他回过神来,侧头想了一会儿,“就……突然变得很……温柔。”
“温柔?”纪恩皴了眉。
这两年来,她当然知道简维政的婚姻生活有多糟糕,所以当她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心里瞬间有了另一种猜测。
“好啦,你知道我不擅长表达这种事情。”简维政继续说着,“总之,她看我的眼神变了,对乔乔的态度也完全不同……唉,该怎么说呢?她好像变得比较疼爱乔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好像把我当成仇人,甚至还会特地早起替我做早餐——”他像是喃喃自语般说了一大串。
“我懂了。”她倏地打断了他的话。
“懂了?什么懂了?”他微愣。
“她是不是有了外遇?”她身子向前倾了些,像是在说着悄悄话。
简维政顿住,外遇?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孩子能怎么外遇?
“不可能。”他断言。
“你没听过这种理论吗?”纪恩却笑了出来,彷佛笑他天真,“有一种说法,大致上是说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外遇了,基于罪恶感作祟,所以对待另一半会突然特别体贴。”
他听了有些嗤之以鼻。“这理论是有道理没错,可是乔乔还那么小,出门总要带着她吧?带着一个婴儿能怎么搞外遇?”
“你真是太小看女人了。”纪恩摇摇头,像是在唾弃他似的,“你不知道有临时托婴中心这种东西吗?再不然也有临时保母吧?她当然可以把乔乔暂时托人照顾,然后开开心心去约会——”说到这里,她自觉好像说得太直接了,主动噤声。
简维政哑口无言。真的是这样吗?她真的会把乔乔撇到一旁,自己跑去跟男人约会?
光是想象妻子搂着其它男人的画面,一股火气便冲了上来,他几乎想揉烂眼前那些无辜的文件。
“好啦好啦,我只是乱说的,你干么那么认真?”纪恩笑了出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不然晚上请你吃饭,算是赔罪?”
他睨了她一眼。“你喔,就是惟恐天下不乱。”
“逗逗你咩,谁教你一整个早上都皱着眉头,这样你的员工很可怜欸,上班已经够累了,还要担心你这个老板心情不好。”
“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只是困惑。”
她冷哼了声,“你以为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了解你?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表情有多吓人?”
“我有吗?”
“有。”她娇嗔地瞪了瞪他,然后伸出手,推揉着他的眉心,“你这里要放松,老是皱得紧紧的,不酸吗?”
他没有制止她,反而被她惹笑。“是是是,纪大总监,我以后会多加注意,这样可以吗?”
“可以。”她收回了手,改口追问:“所以呢?晚上带你去吃一家很好吃的居酒屋,赏不赏脸?”
“赏,我怎么敢说不?”
“那六点半,楼下门口等?”
“太早了,我忙不完。”
“那……”她咬咬下唇,又问:“七点半?”
“好。”
“OK,那就七点半,坐你的车?”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
其实,两个人相约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从高中开始就会这样,今天她请他吃这个,改天则换他请她吃那个,你来我往,未曾间断。
然而今日这一顿晚餐,简维政虽然答应了,却显得意兴阑珊。
他心里一直有股隐隐约约的焦躁感,他无法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说直白些,他很想早点回家,可当他想象自己踏进家门的画面,却又有一股无法释怀的排斥感。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不,或许他应该说,余曼青那可恶的女人,她到底又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