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冷风飕飕,邻近豪宅百货林立的信义计划区,有个以老房舍组成的没落小区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漆黑氛围中。
几个月前,这个不被注意的老小区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原来有炒地皮的投资客看上这里,找上愿意合作的地产公司完成开发计划,前阵子开始陆续有西装笔挺的业务员来这里游说居民们出售房子。
这里的老房舍压根没人看得上眼,别说有人愿意买了,就算屋主愿意便宜出租都乏人问津。
因此当地产公司开出不错的价码,居民们几乎都乐意把破房子月兑手,拿现金搬到其他地方去。
现下,好几排老房舍都是废弃空屋,拿了卖房的钱,大家陆陆续续搬离,谁也不想住在这靠山边欠开发的区域,当个被政府冷落忽视的居民。
可住在老小区第一排最尾端的聂玄,却完全不为所动。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呢?他在居民眼中……是个异类!
几年前,当房价开始飙涨时,大家都想尽办法把老房子月兑手,想赶快去买间崭新又生活机能佳的小房栖身,要不日后房价比天高时,想买比登天还难,更别妄想搬离这个鬼地方。
当大家一窝蜂搬离时,聂玄却逆向操作搬到这里来住。
三年前聂玄自美国纽约返回台北定居时,身价明明住得起豪宅的他,却舍弃信义区的气派大楼,选择买下这里的老旧房舍。
而除了自住的这一间破房子外,他还买下隔壁的老屋,他会这么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原本住在隔壁的邻居老王因为儿子玩股票输惨,缺钱还债,老王一直想把房子月兑手可又找不到买方。当聂玄找来装潢工人开始在老房子敲敲打打准备动工重新装潢时,急需现金的老王厚着脸皮上门,还开了一个很有诚意的价码,表明只要他能拿出现金,他愿意将屋子便宜出售。
付区区几百万,对聂玄来说,一点困难都没有,他仅仅考虑几小时就答应。
之后,他给了老王九百万现金,老王找来代书把房子过户给他,连屋内的破旧家具都送他。
一拿到产权,聂玄将两间房子打通,乐得拥有更宽敞的居住空间。
这三年来,附近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走,现下这一区的破旧房舍,只剩他一个住户了。
穿着黑色连帽运动服和长裤,大脚穿着黑色耐吉运动鞋,聂玄一点也不畏惧入夜后令人胆寒的诡异氛围,他习惯当个夜行性动物。
迎着刺骨冷风,他把运动外套的帽子戴上,在安静得只听到微弱狗吠声和猫叫声的老小区里,绕圈跑步……
最近因为白天老是被地产公司骚扰,加上纽约出版社的总编克莱儿老爱打电话跟他啰唆,害得他脑袋当机,在写作时遇到不小的瓶颈。
算算,他已经将近半个月写不出东西来了。
每每缺乏灵感、写不出稿时,他都会利用跑步来驱赶心中的烦躁,让自己冷静下来,等思绪清晰再重新坐到案前努力。
灵感继续罢工下去还得了?出版社已经排定下一季出版他的新书,他必须在一个月内把稿子写完才行……
越想越烦,烦躁汇聚于胸口,抛也抛不开。
聂玄高大的身形融入黑夜中,绕着老房子的外围,加大步伐,一圈又一圈地跑着……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
崔茉茉的脸蛋略显苍白,吃力的睁大快要阖上的眼皮,端坐在书桌前,精神恍惚地看着一份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计划书。
她是“永达地产开发公司”的小助理一枚,因为天生资质驽钝加上学历不高,让她找工作处处碰壁,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
在这不景气的时代,找工作真的好难,所以她特别珍惜这份助理工作。
虽说永达地产只是一间小鲍司、虽说每月薪水不高还得扣东扣西、虽然工作繁琐没啥前途可言,但她并不因此打混模鱼,每天依旧准时上班认真工作。
她的工作内容就是接电话、整理数据、文件归档,有空时帮忙回复信件,时不时替部门同事们跑腿泡茶煮咖啡影印文件,中午固定得替同事们订便当,偶尔还得张罗下午茶点心,跑文具行补货也是家常便饭。
这些工作有点杂但不难,不太需要花脑力,只需要耗费体力。
崔茉茉到公司上班已经两年了,这些工作她一直做得很得心应手,可今天下班前五分钟,方雄经理却突然丢给她一份开发计划书,还交代她一定要熟背内容和其中一位住户的相关背景资料。
她脑筋不好,花了很多时间还是搞不太懂计划书的内容,但即便无法融会贯通,她仍不敢将经理的交代当成耳边风,她真的很努力把内容背起来,可前头看过的后头又忘了,她唯一记得的是这位住户简单扼要的基本数据。
聂玄,男,三十一岁,单身,美籍华裔,无业。
三年前孤身自美返回台,买下茉莉巷一户房舍,搬入不到一个月又买下隔壁紧邻的老房舍,目前一人独居……
“啧,无业游民都这么有钱吗?真想问问他们是如何攒钱的,每天到街上乞讨吗?这样可以赚很多喔……”崔茉茉精神恍惚得越来越严重了。“改天我要不要乔装打扮一下到街上去试试,或许能赚到一笔不小的外快。”
她想钱想疯了。
在台北生活大不易,在她很有骨气地离家自力更生后,感受更是特别深刻。
她每个月实领的薪水是两万元,扣掉房租水电七千元,三餐花费和交通费大约九千元,另外还得支付手机费、买一些生活用品,不管她如何省吃俭用,每个月能存下来的钱都只剩几百元零头而已。
生平无大志的她,唯一的梦想就是开一间小店,卖咖啡和自己烘焙的甜点蛋糕、手工饼干,也因为怀抱着这个不被家人接受的梦想,所以她毅然决然离开家,出外独自打拚。
结果咧,越拚越穷。
唉~她已经穷到连鬼都不想理她,任她自生自灭了。
“即便穷途末路,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离家已经两年,每每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想起跟她十分疏离的家人们。
崔茉茉出生豪门世家、背景不凡,父亲是脑科名医崔浩,母亲是知名音乐家姚清莲,长她六岁的大姊崔芬芬承袭了父亲的绝佳头脑与母亲的美貌,名校一毕业即考上牙医执照当上牙医师,三年前在父亲的介绍下,嫁给了医美名医,人生一帆风顺。
大她四岁的二姊崔秀秀不仅拥有母亲的美貌,更遗传了母亲的音乐天分,高中时拿到维也纳音乐学校的奖学金旋即出国深造,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大提琴家,两年前在母亲的安排下,认识了国内知名的交响乐团指挥家柳洋,两人情投意合,很快便步入礼堂。
反观崔茉茉,身体里明明跟两个姊姊一样流着崔家人的血,但她从小体质差身材瘦小,脑容量也没多大,求学时成绩总游走在及格边缘,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拿到某私立大学文凭,这才结束她辛苦的求学生活。
撇除外貌平凡不说,她没有让母亲引以为傲的音乐天分,更没有让父亲满意的高学历,她是崔家最没用的黑羊,父亲对她失望透顶,自视甚高的母亲当她是空气、彻底忽视,两个姊姊也没将她放在眼里,总是对她冷嘲热讽……
在那个家,她是个不起眼、人见人厌的丑小鸭。
双亲失望的眼神、亲戚朋友的嘲笑让她难过,面对优秀又自视甚高的姊姊们她更是感到自惭形秽,最后她这只丑小鸭再也受不了,选择离开家,过自己想过的平凡生活。
对于她的离家,家人也完全冷处理,随便她怎么做,只要别老出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丢人现眼就行,彷佛她离开得越远越好。
一开始,她每个礼拜还会打回家报平安,后来发现根本没人在乎她过得如何,每星期一通电话变成一个月、两个月一通,然后是半年、一年……双亲和姊姊们没人有空关心她,就连逢年过节连通关心电话也没有,她有没有回家围炉,对他们而言压根不重要。
她就是这么一个存在感薄弱的人,没人肯挪一丝心思理她……趴在桌上,崔茉茉自怨自艾地阖上已经重到不行的眼皮,不一会儿功夫便睡死了。
外头冷风飕飕,整座城市被漆黑包围。
夜越来越深,崔茉茉睡得越来越熟,还发出小小的鼾声。
早上八点十分,已经穿着整齐套装的房东冷香柠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眼便看见趴在餐桌上的崔茉茉。
“茉茉,妳怎么睡在客厅?”她走过去,皱着眉头推了推缩在椅子上睡觉的崔茉茉。“快起来,这里这么冷,妳不怕感冒吗?”
崔茉茉幽幽转醒,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打呵欠伸懒腰,“……我的手好麻。”她皱着秀眉,甩着发麻的双手。
“趴着睡一整晚,手不麻才怪!”冷香柠边说,边朝半开放的厨房走进去,打开柜子,拿出摩卡壶和咖啡粉打算煮咖啡。“茉茉,妳昨晚到底在忙什么?助理工作有需要挑灯夜战吗?”
据她所知,崔茉茉的助理工作,除了打杂之外就是跑腿,什么时候还得熬夜看数据了?
“昨天经理交代我看一份资料还要熟读详记,妳也知道我脑筋不好,不熬夜熟读怎么可能背得起来……”说来汗颜,昨晚她看着看着就梦周公去了。
现在绞尽脑汁努力搜索记忆……呃,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该记下来的也通通忘光光。
真是糟糕!
今天进公司万一被经理抽考怎办?现在恶补来得及吗?崔茉茉一个头两个大,小手不自觉抓着一头蓬松乱发。
“妳还愣在那干么,还不快去盥洗换衣服。”冷香柠深知经济拮据的崔茉茉有多珍惜一千元的全勤奖金,指着墙上银白色、设计感十足的时钟提醒她。“茉茉,妳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迟到
“现、现在几点了?”娇小身躯猛地从木头餐椅上跳起来。
“八点十五分。”冷香柠同情地看了一眼脸色惊白的崔茉茉。
“哇啊~”崔茉茉如火烧般冲进房间。
“茉茉,妳的笔电还没关机……”唉,算了!冷香柠绕出吧台来到茶几前,替她将笔电关掉。
为了领全勤奖金,早上容易低血糖的崔茉茉早餐也没吃,几乎是拚了命像跑百米似的,一路从捷运站冲进公司。
电梯里挤满了人,她只好走楼梯。
娇小身躯一双短腿一路冲冲冲,终于冲上六楼。
“呼、呼……”赶在打卡机的时间跳到九点钟的前几秒,她打了卡,咖!
幸好,没迟到!娇小的她蹲在门口喘着气,一瞬间停下来,她感觉浑身呈现虚月兑状态,头好晕……
“茉茉,妳蹲在那里干么?”某位同事看见她,朝她大喊一声。
“有……”她感觉自己快死了,双腿发软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啊!
“茉茉,经理要妳一上班就找他报到,妳听见没?”
“……好,我知道了。”头晕又腿软的她,虚弱的扬声回应。“我马上就去。”
虽然嘴巴这样应着,可她动也没动,因为她根本没力气再移动半步,除非用滚的。
崔茉茉花了点时间才顺过气,她扶着墙壁勉强站起来,等头晕感觉消退一些之后,先到自己的座位放下背包,这才一小步一小步,以龟速朝经理的办公室走去。
来到门口,她用尽力气挺直腰杆,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里头传来方雄的声音。
她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经理早。”她脸色苍白、速度偏慢的走到办公桌前站定。
“茉茉啊,昨天给妳的那份开发计划书和住户数据,妳都看熟了吗?”方雄露出和蔼笑容看着她。
崔茉茉瞪着经理的笑脸,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走眼,她怎么觉得他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光芒?
“我、我看过了……”不过还不熟。
崔茉茉没胆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奇差无比,要她详记那份计划书的内容,恐怕要花上很多天……或更长的时间。
“都看过了,很好很好。”他赞许的点点头。
好什么好?她一头雾水地盯着经理那颗闪亮亮的大秃头。
“来,这信封里装的是五百元来回出租车车资,以及土地开发搬迁同意书,妳现在搭车去聂先生家,把同意书交到他手上,逮住机会游说他签同意书,并劝他尽早搬走。”至于售屋事宜,后续他再亲自处理。
“我?”这种事怎会落到她身上?“经理,你……是不是搞错了?”
她只是公司一枚不起眼的小小助理耶,这种重责大任怎会落到她头上?
“茉茉啊,妳也知道我们公司好不容易才透过关系接到这个土地投资开发案,这个案子一旦谈成,我们公司就可以咸鱼翻身……”
嗯,她知道,这个案子可说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件合作开发案,不过若精准一点说明,应该是因为其他地产开发公司对这个小案子兴趣缺缺,所以才有机会轮到自家公司。
虽说这个案子并不大,但在小小的永达地产眼中却是块大饼,粗估一旦谈成案子顺利进行开发,所获利润还不错,更可能提升公司名气,让已经面临财务窘境、岌岌可危的永达地产,有翻身的机会。
反观,要是案子没成功,公司会破产倒闭,她会没头路……
“唉,可这案子比想象中棘手,已经拖了很久,我们公司所有同仁都跟聂先生交手过了,可每个人都铩羽而归……”说起这个,方雄就想叹气、想撞墙,更想宰了那固执得像头牛的聂玄。“根据我仔细思考推敲之后呢,我发现问题就在于聂先生吃软不吃硬,妳看看我们公司通通都是男生,只有妳一个女孩子,那些男生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一站出去活像去讨债打架,加上聂先生个性也刚烈,这硬碰硬之下,每次讨论都破局……”
崔茉茉纵使脑筋不怎么灵光,大概也领悟到方经理为何要把这差事交给她了。
他已经无计可施,打算死马当活马医。
“可是……我去真的会有用吗?”她可不认为自己有这能耐。
她认为经理可能是压力太大,现下整个人呈现精神错乱状态,才会想出这么荒谬的办法来。
望着崔茉茉一脸的不以为然,方雄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动之以情,“茉茉,这两年来我对妳应该还算不错吧?虽然没加过薪,但起码没恶劣的减妳薪水吧?现在这么不景气,助理工作能拿到一万八已经很不错了,何况我还给妳两万的高薪。”
20K算高薪吗?她看着说得口沫横飞的经理,不敢表示意见。
“茉茉,妳是女生,妳就照妳平常说话的样子,软言软语、脸红红的跟他说话,他也许吃这一套,妳就趁机发挥女性魅力迷惑他,争取时间跟他谈谈都更计划……”方雄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就是要她前去送死……呃,不,是要她去试试看。
“那个……经理,我恐怕没办法胜任这个任务。”趁他喝水的时候,崔茉茉开口拒绝。
一来,她没有能说服别人的好口才;二来,她一旦紧张起来,就会头脑当机说话结巴,她生怕自己还没能说服那位有钱的无业游民聂先生,就先被撵走了。
所以,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她不认为她走这一趟能替公司建功。
方雄却不买账,放下水杯,矮胖身子绕出办公桌,强行把信封塞给她,把她推出办公室外。“快去。”
砰!办公室的玻璃门在她面前用力关上,玻璃门上的卷帘刷地降下,遮去她的视线。
她看着玻璃门倒映的自己,戴着黑色大方框眼镜,模样颇呆,一点气势都没有,早上因为睡过头,头发没来得及绑起来,松松乱乱的样子宛如被风狂吹过的丑鸟巢,唯一还能看的,就是不习惯化妆的白净脸蛋,给人第一印象是纯真可爱……
她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勉强算是清秀可爱,她这样子去迷惑人家,人家会鸟她才怪!
不行!她得好好再跟经理谈一谈,等经理清醒后,可能会改变主意。
“经理,开开门吶,我有话要说。”崔茉茉一手抓着信封,勇气十足地抬起手敲了敲门。
她这样子根本上不了台面吶,出去只会被人看笑话。
就算经理真要派她这小兵出征,也得让她打扮打扮,再花点时间琢磨琢磨口才、演练演练即将面对的未知状况,如果可以再多给她一、两个月的时间把计划书背熟,那就再好不过了……
门扉紧闭着,显然经理不想理她。
正当她陷于无所适从的窘境、打算放弃之时,眼前的门蓦地被拉开来,方雄一脸森寒地站在面前。
一见经理现身,崔茉茉抓紧机会忙不迭又说:“经理,我……”
“崔茉茉,妳只有两个选择。”方雄悍然打断她。
瞬间,她的心头浮上不妙预感,颤巍巍地问道:“哪、哪两个选择?”
“一个就是现在、马上出门去完成任务,另一个就是现在、马上把包袱款款回家吃自己去。”他是铁了心,非要崔茉茉出马不可!
这是最后一招了!
在公司所有男员工通通被那个姓聂的轰回来之后,方雄把唯一的希望放在这个可爱小助理身上。
不管这险招有没有用,反正试了再说!
崔茉茉单薄的肩一垮,小脸瞬间绿掉。
经理好可恶,明明知道她有多需要这份工作,竟然拿这威胁她……
如果她够有种的话,定会立刻收拾东西走人,可她没有退路。
失去这份工作,等同断自己生路,虽说好心的房东小姐不会计较让她积欠房租,但她总要吃饭,没钱如何养活自己?
唉~为了生计、两相权衡下,哀叹一声,崔茉茉回座位抓起背包,垂头丧气地朝公司门口走去。
“茉茉,加油啊!鲍司全靠妳了!”方雄给她加油打气。
靠~边站啦!
她好想骂人,可为了生活,只能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