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盼儿当年中举可说天下皆知,环琅的人来了之后,得知那个女榜眼程盼儿便是他们看到大的娃儿,似乎都吃惊不已。众人来京城除了为求发展,另外很大一个原因也是想要看看程盼儿好不好?如今得知她中举,反而不知该不该上程府探望?
众人商议了一阵子,团长程三环道:“我们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都可以算是她的长辈,如今来了京城,去看她一眼也是应该,我相信她不个会翻脸不认人的孩子,若是我们让她感到困扰了,大不了以后别再打扰便是。”
团里的人都觉得这话说得实在,便向人问了路,一路十多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程府。到了门口时,正巧邓伯就在,见着了众人,急忙把大夥迎了进去,边走还边大声喊道:“姑娘、姑娘,你看谁来看你了。”
程盼儿正在书房里看书,听见邓伯难得扯了这么大嗓门讲话,便好奇地由后院里出来,没想到会见着这么浩大的一群人。
“团长……师父……”程盼儿看着众人,霎时眼眶就红了。
她与这些人虽然没有血缘,却是一同生活了十八、九年,要说是亲人也不为过。想当年一别至今,也有四、五年的时间,平日倒还不觉得什么,今天突然见到人,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这些人。
“大家快进来坐,都进来、都进来。”她赶忙过去扶了年迈的师父——广称“虎刀爷”的李哲,让他坐上主位,又招呼邓伯去冲茶,着实忙乱了好一阵
这厅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二十人,不觉拥挤是不可能的。里面太师椅就六把,都让给了团里有地位的人坐了,其余的人不是坐凳子,就是没位子,程盼儿自己也站着。
把过年要用的糖果给了几个孩子,让他们自己去玩,程盼儿这才有空与团里的人话家常。
“刀娃跟虎娃长好快,还记得当年刀娃都还在爬呢,现在就窜这么高了,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桃娃,当年才到我腰高,现在居然出落得如此美丽了,三婶真有福气。”程盼儿道。
她说的都是剧团里的几个孩子。刀娃与虎娃是两兄弟,刻意照着团里辈分最长的李哲的艺名取的,就是希望他们将来能成名角儿。
里面最大的女孩桃娃今年刚满十五岁,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灵活可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演女主角的好苗子。
三婶一面说着“哪里哪里”,脸上笑得可开怀了。她自己年轻时是当家女旦,容貌虽不能说国色天香,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知这女儿居然天生就是一副花容月貌,团里上下都对她期待得很。
两边相互交代了下近况,程盼儿怕年迈的师父担心,便没有告诉他们自己之前才又大病饼一场,只说咽喉自六年前受了伤之后,便每况愈下,这时声音才会变得如此沙哑。
说到程盼儿的嗓子,团长便有说不完的感慨,“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们有几龅招牌都演不出来了,都怪我不中用,目前只能暂时让桃娃顶着,唱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倒是很受欢迎。”
环琅里就她与团长两人能唱须生,况且她又唱得比团长好,如今她不在,的确有好几出戏没法当招牌,只能改演别的戏码。
“才子佳人的戏码不多,就现有的那几出轮着演,看官很快就会看腻。少了项搭配选择,确实有些困扰。”专门打鼓的乐师感叹地道。
就着剧团的事聊了一会儿之后,程盼儿的师父李哲这才道:“盼娃,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想写新戏码吗?现在还想不想?”
李哲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一来是写新戏码并不容易,二来是因为程盼儿以前只私下向李哲提过,众人都不晓得有这件事。
程盼儿以前曾想过,原本的戏码再多,所有班子都演一遍,客官也会看腻,若是能有自己原创的剧本,会是一项很大的优势,因此想要尝试自己写剧本,只是后来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她自己都要忘了这事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写得出来。”程盼儿下意识地模了模咽喉。其实她比谁都明白,不论她今生如何,最爱的还是唱戏,只是如今她早已离开梨园多年,又是这样的嗓子,真的还能写出好的戏码吗?
“如果你愿意,整个环琅的人都可以帮你。只要大方向是对的,小细节有些失误也不打紧,大家都可以给你当顾问呢!”李哲又道。
程盼儿思索了好一会儿,仍没有一口答应,只说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众人也都能体谅,并未逼她。
而后程盼儿又问大家现在住哪儿?团长说在近郊租了一个大杂院。程盼儿说自己这里还有几个厢房,大家若是愿意挤挤,还能省房租,团长却说大夥儿早上起来都得喊嗓,住城里清早喊嗓,还让不让人睡了?此事只好作罢。
原本程盼儿要请众人上馆子吃顿好的,团长却说怕出城时间晚了,只让几个嫂子帮着买菜做了顿饭,众人吃过饭之后,便打算返回城外的大杂院,只有李哲单独住了下来。众人知道他们师徒感情极好,便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临走前,程盼儿将一袋银两交给团长,说是她当年病时向大家借的,也许还差一点,请他先代还给众人。团长并没有推却,毕竟团里众人攒钱不容易,
一分一毫都是血汗。
程府要容纳十几二十人是有些困难,但要收拾间客房给李哲倒是容易,邓伯没一会儿就打理好了一切。
李哲辈分大,年纪也大,所幸身体状况不错,晚上若没什么事,他一般睡得很早,这晚也不例外,早早便回房休息了。
这时已是冬天,程盼儿关窗时,发觉下雪了,心想不妥,便又多抱了个炉子去敲李哲的房门。
“进来。”
程盼儿推开门道:“师父,我给您再加盆火。”
说着,她便把放了木炭的炉子堆在墙角,又用火钳从已经烧热的炉子里夹了红炭当火种。
李哲嘴里虽说着“师父可没那么娇弱”,但对徒弟的孝心还是很受用。
“师父就当作是让盼儿安心。”程盼儿道。
李哲挪了位置坐在床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来,师父有话跟你说。”
程盼儿乖巧地走过去,却没在床上坐下,反而从椅上拉了块垫子放在李哲脚边的地上。她坐在地上,侧着头靠在李哲的膝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戏班为了方便转移位置,所有东西都是放在大箱子里,平日没有桌椅,吃饭睡觉写字什么的,都是在箱子上进行。小时候李哲便常坐在箱上跟她说东说西,她就是坐在地上,撒娇地将头依在师父膝上。
这个姿势自她及笄之后,便不曾做过,数一数都有十年了,如今这般姿态,居然让她有说不出的安心。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李哲问。
“见到了。”程盼儿道。
“然后呢?”
“洋哥他失忆了。”程盼儿平静地道。
“失忆?”
“他跟一群同学去庆祝金榜题名,被人一挤,从桥上掉下去碰到了头。远的近的都记得,就是忘了约莫半年的时光。”程盼儿还记得她刚得知这件事
时,有多么难以置信,只觉得怎么可能就这么刚好?直到后来才发觉他是真忘……他是真的彻底忘了她。
李哲模模她放在自己膝上的发,问:“你恨不恨他?”
程盼儿语气异常平和地道:“怎么可能没有怨恨?有时也是很气他为什么刚好忘了我。”
李哲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他记起往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徒弟有多么聪明、多么坚毅,即使机会渺茫,也不可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希望,她会放弃得如此乾脆,反而教他吃惊。
程盼儿叹道:“自从我知晓洋哥失忆之后,便从未想过他会记起来,甚至我更希望他别记起来。”
“这是为什么?”李哲不解地问。既然被遗忘是那么地痛苦,为什么不尽可能地让他想起来?
程盼儿苦涩地道:“因为他若是记起我们的过往,知道我为他吃了那么多苦,那他对我便永远都是歉疚多过於喜爱。”
她只愿与一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而非是与一个自觉亏欠的人在一起。
那不是爱,只是还债。
懊说是命运再三弄人吗?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洋哥失忆,她绝对不会贸然去找他,结果连一面都还没见到,就被人拖下去打了个半死。
“我不要洋哥记起来,我只愿我与洋哥的爱能够停留在最美的时候。我们的爱是那么地纯粹而美好,可以珍藏心中,细细地品味上一生一世,何必让无法挽回的事情给破坏了?”
她的洋哥,她最了解了,如果让他知道她现在这一切全是拜他所赐,还不知他要自责成什么样子?
不论如何,那样的洋哥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情愿让这份爱停止在回忆里。
李哲又问:“盼儿,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那个人,与他相爱。”
程盼儿这回停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她摇摇在李哲膝上靠着的头蹭着,“以前我以为他就是我的缘分,可最近却发觉他说不定是我的劫数,我似乎不论如何,都会在遇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不像自己,可是与洋哥相恋的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我又怎能说后悔?”
李哲听后微叹一口气,“孩子,人生苦短,若是真心所爱,就别问是劫是缘。”
这阵子孙潜的心情极好,脸上总是带笑的。
这日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旬休,孙潜便又拎着篮子来程府敲门。
门拉开,邓伯那张皱巴巴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潜。
“邓伯,我来拜早年。”孙潜眉眼带笑地道。
邓伯居然也没说什么,就让身给他进门。
“邓伯,榆卿在吧?”孙潜口中虽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书房。”邓伯面无表情地道。
邓伯的脸色仍然不能说是好看,但比起过往,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孙潜真心觉得还好自己那天有去翻墙,看,她现在都不让邓伯拦他了呢!
孙潜到书房的时候,程盼儿正坐在里面抄抄写写、修修改改。
“榆卿。”
“容洋兄,你来了,能稍等我一下吗?正忙着。”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忙什么呢?能给我看一下吗?”
“没什么,就是想趁年休的时候给环琅写本新剧本……你想看吗?”
“好啊,我近来看了不少戏,觉得这活动还挺有趣的。”孙潜道。
不是说与人相交,要投其所好吗?他知道她最爱的就是戏,果然戏看多了,两人就会有共同话题了。
“正好,我也想听听一般人对这出戏码的看法。”程盼儿将整理好的前半篇剧本递给孙潜。
直书的工尺谱上做满了朱砂标记,孙潜直接跳过,看旁边小字写的戏文。偌大的书桌,两人对坐着,程盼儿继续努力下半篇的剧情,孙潜则细心地翻阅那部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