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见到昏倒的程盼儿,瞪他的眼神说有多狠厉就有多狠厉,像是巴不得用眼刀子在他身上扎个千百刀。
孙潜自己心虚得很,倒也不怪罪邓伯一个下人居然三番两次对他这个朝廷命官不敬。
在朝中任官之人,除月俸之外,住屋、马车、日用、下人……都是朝廷按等级配给,依程盼儿的职等,至少可配十名下人,可孙潜见她除了住屋与日用外,府里既没马车也没下人,多少猜出她可能有些困难。
邓伯是唯一跟着程盼儿的人,两人间的关系恐怕不只是主仆那么简单。
那日,医署派了个年轻大夫过来,也不知是行还是不行,抓了会程盼儿的手腕,什么也没说,开了帖药方,便匆匆离去。
那大夫捉得浅,孙潜连大夫究竟有没有把到脉,都搞不清楚,人走后,他把药方拿来看看,见上面都只是些清热益气的普通药材,没什么特别之处,无奈之下,也只能交给下人去抓。
医署那边不看重程盼儿这么个小辟,她这又是被锦文帝罚的,自然是没有人肯跟她扯上关系,孙潜知道医署里的人八成是彼此推阻,最后踢出来一个资历最浅的。
那日离开程府后,邓伯就把门口守得死死的,孙潜带着礼物过去探望了两次,都不得其门而入。
她病得连刑部都没去,在家躺足了两天没见人,孙潜心里担心,却又老见不着人,自然心情烦躁。
北大街是专作高档生意的地方,店家大都布置雅致,路上行人也并不多,孙潜无意识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秦老板的草药舖子前,秦老板认得他,便将他喊住。
“孙大人。”
“啊,秦老板。”孙潜拱手一礼。
“孙大人,许久不见。”秦老板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不知孙大人是否晓得程大人如今可好?”
孙潜一愣。没想到才两、三天,程盼儿被锦文帝罚了的事,连个普通的药舖老板都已经知道了,随即又想通这是哪些人搞的鬼。
心中暗叹一口气,孙潜将程盼儿当日的情况细细与秦老板讲了。
秦老板听完后,回店里拿了些药材用粗纸包上,边包边道:“我老秦在京城住了一世,还真没见过像程大人这样的官,一点官样儿也没有。”
别的官要徵用民间的事物,都是一纸公文下来就强要了,哪有人像她仔细地给他老秦分析了利害,深深弯下腰好声请求。
见秦老板舖子上不再卖冰凉的乌梅汤,孙潜不禁问道:“秦老板听闻过传言,不害怕吗?”
秦老板既然问起程盼儿,孙潜相信关於她的传闻,秦老板应当不会不晓得。她手段残忍,又是害得秦老板做不成生意的人,难道秦老板当真半点也不在意?
“程大人的手段确实惊人,可比起这个,我们这些老百姓更在意的,是受了委屈,有没有个人能给作主。”秦老板感叹地道。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呢!那婬贼做的事天理不容,为了让那恶棍伏法,他那点犠牲又算什么?
孙潜默不作声,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斑世昌那些人在庆祝程盼儿被锦文帝罚,秦老板却为被害者得以申冤而开心,当真民不民、官不官。秦老板将包好的草药递给孙潜,“我家这祖传的草茶方子最消暑,你带回去让程大人多喝。”
孙潜本想付草茶钱,秦老板推阻再三,坚决不收,他也只能代程盼儿先谢过。
拿了纸包到了程府,邓伯仍是不让进门,但好歹把秦老板送的草茶收下了。
“既是秦老板所赠,老奴便代姑娘收下。”邓伯说着,眼一眯又道:“孙大人,我家姑娘已经好许多,再过两日便会回去工作岗位,您大可不必每日来探望。”
“我……”
邓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续又道:“孙大人,您身为一名男子,三天两日过来,我家姑娘的名声……”
孙潜的脸皮在男人里面还是较薄的,听了这话略红了脸,“在下明白了,今后必定更加小心。”
言犹在耳,没想到孙潜隔天又去敲了程府的门,邓伯开门看到他的时候,脸都黑了。
“邓伯,你先别气,我这次来是为急事,与你家姑娘有关。”孙潜急忙解释道。
邓伯见他神色凝重,不像作假,便问:“什么事?”
“有人要对你家姑娘不利。”孙潜左右看了一下,“你先让我进去再细谈。”
邓伯虽对他不满,但还是最看重程盼儿的安全,不得已只好放他进门,让他在厅堂中坐下后,才进去请程盼儿。
饼了一会,程盼儿穿着一件青色男子长衫,缓缓走了出来。
孙潜终於见着多日不见的人,一时间有些恍惚,忽地明白诗经里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滋味。他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能见到某人一面而如此激动不已,光是能见着这个人,便觉胸口涨满。这陌生的感觉酸涩中带着甜蜜,教人流连。
“容洋兄。”程盼儿浅浅一笑,在与孙潜隔了张小几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见她笑,孙潜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
孙潜见她精神不错,很为她欣喜,就连她长年如一日的苍白脸色也不觉有什么难看了。
“容洋兄今日来访是为何事?”
“说到这个……”孙潜开始仔细向程盼儿叙述今天他得到的消息。
简而言之便是,女科出身者联名上疏,要求以后操贱业者,不得考科考,原因是操贱业者人品不堪,缺乏身为朝廷命官所需要的廉洁自省,有失德行。
“榆卿,你说,她们是不是很过分!”孙潜听到那些话,都忍不住要为她抱不平了,“我朝太祖明明就已经废除良贱之分,她们居然说这种话。”
“容洋兄特地前来,难道就为了跟小妹说这个?”程盼儿无奈又好笑。
“榆卿怎可小看此事?”孙潜皱眉道。
“那么容洋兄你说,小妹此时应当如何?”程盼儿反问。
“那群人是在指桑骂槐,榆卿当然是赶快想个法子出来应对啊!”孙潜理所当然地道。
程盼儿的智慧是他见识过的,他相信就算是那些女人全部连手,也不是她一人的对手。
程盼儿笑着摇头,伸出一指,“容洋兄,你信是不信?这件事最好的应对方式是以逸待劳。”
“榆卿何出此言?”孙潜不懂。人家都已经把刀指向她了,她还两手空空,一副闲散模样,难不成她早就留有后着?
“那些人会对付我,其实只是嫉妒我罢了。”程盼儿笑着,跟孙潜一项一项分析了,“那些女科出身的人,哪个在自己家乡没有一点才名?她们当惯了女才子,一辈子被人捧得高高的,自然无法忍受自己考输给我这么个下九流出身的戏子。”
程盼儿冷哼一声,“可是说是女才子,其实也不过是闺阁之中读死书的一群人,说到有真本事的,是一个也没有。”
“容洋兄,你晓得吗?当年与我同届考上后出仕的女性官员们,目前只有一半留在官场上。”程盼儿问道:“我朝并没有女子成婚后不得出仕的规矩,你说,为何三年不到……就消失了一半?”
“嗯……因为目前朝中仍以男性官员为主,自然会对女性官员多有打压。与其留在朝中得不到发展,不如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孙潜猜测道。
“容洋兄说对了一半。”程盼儿续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们本身能力的问题,你仔细想想,那些人有谁在这三年内留下了『颇有才干』之名的?再者,离开的人之中也有一些本想留下,最后却没能留下,容洋兄知道这是为何吗?”
女科出身后结婚的人,有不少都是嫁入官家,对官家而言,多一个同朝为官的家人所得到的利益,绝对多过一个藏在闺中的女主人,这些女子如今又有了夫婿在朝中相帮,自然更会想留下来,可最后仍是离开了。
“这是为何?”孙潜倒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本也觉得女人结了婚,应该就是以家庭为重,根本没考虑到夫妻同朝相帮的利益。
“那是因为圣上容不下她们。”程盼儿压低了音量道。
“什么?”孙潜颇为惊讶。
“女性科举是圣上一力促成,若是出了大乱子,在后世必定会为圣上留下恶名,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盯着这些女进士,发现坏苗子,自然先拔了再说。”程盼儿理所当然地道。
“就算是如此,放着不管真的可以吗?”孙潜有些被她说服了。
“圣上厌恶的是我的手段,不是我的才干,如今她们消失了,而我却还留着,这就代表比起残暴,圣上更不能忍受无能,更何况……”程盼儿端茶喝了一口,“结党营私,此乃大忌!等着看吧,圣上迟早容不下她们。”
虽然不知道详尽的名单,但程盼儿猜,应该不至於是全部的人一起联名上疏,至於联名的那些人,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程盼儿的话听得孙潜背上冷汗一阵一阵,禁不住问:“榆卿,你究竟是什么人?”
之前程盼儿就将采花大盗的身分与个性猜得是一等一的准,如今居然又大胆去猜当今锦文帝的想法,她究竟何来这自信?
他惊讶的表情让程盼儿笑了出来,眯着眼睛,眉眼弯弯地打趣道:“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
建功五年秋天
这年是个难得的大丰收年,全年风调雨顺,各种作物发狂似的疯长,为表庆祝,锦文帝决定盛大地举行秋狩,除了天数增加外,参与人数也比往年多上许多,孙潜因为破案有功,特许破例参加之外,连程盼儿都受邀参加。
程盼儿与孙潜两人是文官,平日更没什么练骑射的机会,此次参与秋狩,纯粹就是去陪衬的,也不指望能猎到什么。两人依着品级各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落在了队伍后方。
昂责驱赶猎物的队伍早早进了猎场,待猎物集中之后,便给外边发信号。
这年,队伍特别浩大,程盼儿与孙潜两人只能模糊地见着锦文帝的背影,
只见她一身赭红戎装外罩玄色绢甲,甲上饰以金线,俐落而鲜明的服饰极有她个人的特色。
锦文帝身材高雏修长,英姿飒爽,腰背挺得极直,停在队伍最前方,一副不让须眉之姿,身旁一个比她略高一些的藏蓝身影极为朴素低调,却是与她贴得极近,两人只差一个箭步的距离,颇有护卫之意。
在锦文帝身后左边几个十来岁的皇族子弟,右边则是几名武官模样的人,个个皆是全副武装,精神抖擞。
锦文帝的手足皆已殁,也没留下亲侄来,目前与锦文帝血缘最近的,只有两个外甥与四个堂侄。为了那个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的大位,这些少年个个跃跃欲试,莫不想在锦文帝面前出出风头。
狩猎开始后,便无需保持队伍,众人各自散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大致分成了几个集团。
看来已经有人开始选边站了。程盼儿心中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