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有身分的女子平日不轻易示人,婚嫁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待价而沽的货品,商人必定尽可能将价值提高,就算只有三分好,也得硬说成七分,这些女子亦然。”
程盼儿浅浅一笑,续道:“京城中不少女子都有才名貌名,其中也有许多名过於实,但你看目前受害的五位闺女、一位少妇,哪个不是身姿风流,名实相符?”
“你的意思是……”孙潜一愣。
“一、犯人下手所挑的目标并非道听涂说,而是确实见过这些女子;二、犯人对城中的地形颇为熟悉,应该是长住城中的当地人;三、犯人并非白丁,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之人。”程盼儿扳着手指一一罗列道。
“前面两项也就罢了,你为何说犯人是受过教育之人?”孙潜反问。
“因为稳婆验伤时,并未在受害者体内发现元精啊。”程盼儿理所当然地道:“你看,这犯人每次犯案,都记得避孕,我很难相信他目不识丁,而且他始终蒙脸又不月兑衣服,让受害者连身体特徵都没办法指认,足见心细……啊!”程盼儿弹了下手指,“四、这个人平日应该挺压抑的,最近天气这么热,他应该挺上火的吧。”
孙潜被她直白的用语吓得“你你你”个不停,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
这人……这人……羞是不羞!难道她就没有半点身为女子的自觉吗?
程盼儿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些受害女子能够露脸的地方不多,孙兄可派人到这些地方找找看有没有火气大的人,还有城中药舖也能差人去问问,哪户人家退火药买得异常的多,也可是条线索。”
这案子查了几个月,他们尽朝外地人犯案下去追查,城中的秦楼楚馆、赌坊酒楼等龙蛇混杂的地方都探查过,着实没什么进展,如今不论有什么样的可能都得去试试,况且程盼儿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
“知道了,还有什么交代的吗?”孙潜问。
程盼儿沉吟了一下,在孙潜左锁骨下方往心窝一划,“廖姑娘说,当时她乘机在对方胸口上狠抓了一把,夏衫单薄,我看她的指甲都抓翻了一只,这伤口估计七天之内不会消,你动作得快。”
这廖姑娘不愧有才女之名,别的受害者都吓得不敢看,更别提主动碰触犯人,只有她想到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当然,也不排除她只是气急了乱抓。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孙潜点头。如有必要,他甚至不排除强制查验可疑之人的胸口。
“记住,此人应该是练过,但不必武艺高强,还有,赵姑娘的部分可以跳过。”程盼儿提醒。
“为何?”孙潜不懂。
程盼儿语出惊人地道:“因为赵姑娘不是受害人,她是自愿与对方发生关系的。”
“程大人何出此言?”孙潜错愕。
“赵姑娘说她是被人撝着嘴,硬拖进假山石洞,我去看过,那石洞入口并不宽,且岩石锋利,歹徒若是要拉赵姑娘进去,勉强是办得到,但赵姑娘当时若未昏迷,必定会有所挣扎,何以双手、衣物皆没有半点被石头划破的痕迹?”
“所以说?”
“八成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那赵姑娘为何要说她被歹徒凌辱了?”
要知道即便盛辉皇朝的女权高张,女子受辱也不是平凡事,虽不同於前朝女子一旦受辱,就只能自尽,却也难嫁良人,哪有女子会自坏清名?
“天晓得,为了保护情郎吧。”程盼儿双手一摊,“总而言之,你只要知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切莫说与第三人知晓。”
“知道了,依你便是。”
程盼儿微微一笑,突地喉间一痛,她捂口轻咳两声,手掌摊开,一丝殷红在如生宣般雪白的掌心染开,醒目得刺眼。
“程大人何以呕血?”孙潜大吃一惊,正要叫仆人将马车驶去医馆时,却被程盼儿拦住。
“今日话多了,没事。”程盼儿摆摆手,要他别担心。
孙潜见她咳血后,声音又低哑了许多,不禁担心地问:“程大人,你喉上有疾吗?怎么不治好?”
程盼儿已经说不出话来,她迳自摇头,手指在车壁上写了几个字,让孙潜送她回去。
时光匆匆,当孙潜再次敲响程府大门时,已是十日之后。
“孙大人,许久不见。”程盼儿摊手示意他坐下。
“许久不见。”孙潜拱手一礼道:“隔了这么久才来跟程大人报告近况,实在抱歉。”
上面要冷冻程盼儿,她无从得知案情进展,也不能主动关心,孙潜既然主动来找她帮忙,有了什么进展,自然得来通知她一声。
“哪里。”程盼儿回礼道:“最近孙大人累得不轻。”
孙潜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一圈,眼下两个黑圈更是明显,看得出来好几天没能沾枕了。
“还没谢过程大人。”孙潜不提自己,直接开始谈案情,“在下照着程大人的提示命人去查,果然找到了一名疑犯。”
“恭喜孙大人。”
“不。”孙潜皱眉道:“说来惭愧,嫌犯坚不吐实,我们想了许多办法,仍然没有办法让他招认。”
连女皇都惊动了,这可不是小案!就算是真犯人,也一定会推托到底。
“胸口有伤?”
“确实有伤,只是……”
“如何?”
“疑犯胸口的抓痕不是一道,而是多条交错。”孙潜拿出一张画着人体的图,指着上面交错的红痕道:“犯人说他前几日长了疹子,自己抓成了这样。”
程盼儿看着那张图,人形胸月复抓痕花得画师都快画不下了。
藏叶子就要藏在树林里,藏抓痕要藏在一大堆抓痕里是吗?
“真下得去手啊!”程盼儿不禁感叹。
要让旧伤不那么明显,最快的方法就是用更重的新伤盖过,可要抓成这样得有多疼?
“这人可硬气了,实在无法要他乖乖招来。”孙潜叹道。
“用刑了吗?”程盼儿问。再硬气也硬不过刑具。
“用不得。”孙潜摇头,“疑犯有功名在身,虽然只是秀才,也不能对他用上重刑。”
“软硬不吃?”
“油盐不进。”孙潜一叹。
程盼儿微微眯起了眼眸,她站起身,背着手在厅堂中来回走动。
孙潜也不催她,只是静静等着。
程盼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冷然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就不信他可以毫无破锭。”
程盼儿回过身来,孙潜似又在她眼中看见那抹火光,她目光中的那点光苗在他胸口漫成星火燎原,烧得他胸口发烫,呼吸困难。
“孙大人,能将疑犯的身家背景详实地告知在下吗?除此之外,在下还想与疑犯的亲友等人聊聊。”
“好,我来安排。”孙潜感激地起身朝她一拱手,“程大人如此倾力相助,此恩此情,孙某必定不忘。”
比起他那些削尖了头想往上钻,不肯出力还给他忙中添乱的“同窗”,程盼儿虽是一介女流,却有义气多了。
“不必,只要孙大人记得答应过程某之事即可。”
“在下绝不反悔。”孙潜拱手道。即使程盼儿最后会给他带来不小麻烦,他也决心一力承担了。
孙潜说着便要去安排,程盼儿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回到厅中,邓伯正在收拾茶盅。
“邓伯。”
“姑娘。”
“孙大人是为案情而来。”
“邓伯是为收杯子而来。”
“邓伯何必为难孙大人?”
“姑娘可别诬蔑邓伯。”
程盼儿走过去,揭开两杯茶盅,只见一杯是膨大海,一杯是满满茶沫子。邓伯哎啊一声,“怎么拿错茶罐了呢?邓伯眼睛不行了。”
“邓伯。”
“姑娘。”
“买二两好茶放在家中待客用吧。”
除了第一次来家中时,孙潜有碰过一次茶杯,之后就是天气再热,也不曾见他在她家里喝过一口茶,她早就猜出邓伯十之八九在茶里动了手脚。
“姑娘说的是。”之前孙家曾让人送来一罐好茶,邓伯转手就卖了钱,现在要他再把钱掏出来买茶,可真教他心疼了。
邓伯离去之后,程盼儿坐到了廊下,由怀里掏出清音丸含入口中。
记不住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谈话里尽是血腥了……
棒了两日,程盼儿这才让邓伯给孙潜通了消息过去,约他戌时到城西一聚。
孙潜听了口讯,只觉奇怪。自从采花案爆发之后,城里的宵禁已由原本的亥、子、丑三个时辰往前增加了一个时辰,虽然他因查案需要可以在宵禁时外出,却想不出程盼儿特地在这个时间约他的理由。
案情陷入胶着是她解的围,横竖已经信她一次,也不妨再信一次。孙潜心想着,决定赴约。
夏季日落得晚,戌时日头才下山,孙潜出门时,天还微亮着,到城西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孙潜驾了马车来到城下时,程盼儿已在一旁等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中年男人,孙潜仔细一看,那不是城北那间药材舖的秦老板吗?
“程大人,这是……”
“先别问。孙大人身上有带出城的令牌吧?”
“是。”他身上的确有带着令牌,即使宵禁时间也能自由通行。
“那就好。”程盼儿说着,便招呼秦老板上车,“先出城,到城西十里外的平阳村,出去再谈。”
罢才她还担心他赶不及,要是再晚一点,她跟秦老板可就要倒大楣了。孙潜没办法,只好依着她的话先赶路。
十里路并不太远,没过多久,就来到城郊的平阳村。
平阳村是首都旁的一个农村,因着地主大都是住在城中的富贵人,因此住在村里的,大部分都是佃农与农奴,秦老板祖上也在此留下一些产业。
依着秦老板的指示,三人来到一座冰窖前,秦老板亲自下车给两人开了窖门。
“程大人,这里您爱怎么用都成。”秦老板说着,便将一把黄铜钥匙递给了程盼儿。
“下官在此先谢过秦老板。”程盼儿拱手一礼,然后领着孙潜进入冰窖。京城夏季炎热,即便到了半夜,一样燠热难耐,两人一入冰窖,随即寒意顿生,皆不由得一激灵。
程盼儿拿出火摺子用力甩了几下,点燃一支火把,漆黑的冰窖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程大人,这儿没别人了。”孙潜皱眉道。
这冰窖阴森恐怖,他根本不懂她为何要带自己来这种地方?
她满意地环视四周一圈后才道:“孙大人,这两日我查过疑犯徐宪章平日言行,那人果然一如之前猜测,乃是名心思细腻之人,单凭目前掌握的罪证要他吐实,着实不易。”
“程大人所言甚是。”孙潜道。
“下官不才,想了两日才想出一个方法,或许能让那人吐实。”程盼儿轻声说着,火把光芒闪动,映着她惨白的脸,更显鬼气。
“程大人请说。”
“下官听那人的言行后推测,那人应当惜命得很,不论如何皆不可能吐实,是标准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要让他说实话,只能让他先见棺材。”程盼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