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家里依然涌动着大量的人潮。无论是精打细算的白领,还是憧憬着未来美好生活的文艺大学生们。有钱的,指挥着搬运工把沙发和床送到自己家的地址,没有钱的,在负一层的配饰区域里,精心地挑选着十几块钱一盆的绿色盆栽和廉价玻璃杯,他们想要装点自己的生活,他们想要生活得和杂志页面上一样。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被无数的时尚杂志洗脑的。穿得像杂志上介绍的一样,吃得像杂志上推荐的一样,生活得和杂志上呈现的一样。而我,站在离那些花花绿绿的铜版页面最近的地方。我浑身都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在这些和唐宛如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甚至隐隐有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仿佛我自己还是二十二岁的年纪,我们依然是骑着单车在大学校园里追着鸽子跑的菁菁学子。我和她依然手拿着甜筒冰激凌,嘻嘻哈哈地逛街,对着橱窗里昂贵的皮草大衣放肆地嗤笑着,说着“只有被老公抛弃了的更年期女人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禽兽”之类年少轻狂、不畏权贵的豪言壮语。我们依然在每一个清晨痛不欲生地被学校起床的铃声吵醒,挣扎着,怀着想死的心,出发去围着湖边绿地开始晨跑。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来之后我们依然躺在学校里四面墙壁涂着白色石灰的寝室里,窗外是体育场上传来的响亮的广播体操的声音,我会翻过身,对旁边还在熟睡的南湘说:“喂,我刚刚做了个好长的梦啊……”
但每一次,只要我转头,我都能看见唐宛如脸上那个触目惊心的疤痕。它在嘲笑我,它在提醒我,它在时间的脚步声里折磨我。
那条疤痕像一个躲在人心里的怪物,它让唐宛如的性格变了很多。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一只被人在尾巴上绑了一串鞭炮的海狸鼠,此刻她变成了一只孤零零站在雪原上一动不动的企鹅,不知道在眺望些什么。她的眼神里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也许是仇恨,也许是悲痛,也许是失落,也许是茫然,也许是困惑,各种各样的情绪融化在她小小的眸子里。
有时候我觉得那不是她的眼睛,那是南湘的眼睛。
有一天我和她随意逛街的时候,逛到了梅龙镇的一楼中庭,正好遇上了一场中国古代山水画艺术品展览。我其实看不太懂中国的古典艺术,如果是南湘,她肯定能够如数家珍。从晋、隋、唐的顾恺之阎立本到宋代张择端马麟,从宫廷人像到泼墨山水,从写意静物到工笔花鸟,她能够如同一个穿越时间长河的仕女一样对你娓娓道来。
我不是她,我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致,我刚想叫唐宛如走,结果发现她已经站在一幅画面前痴痴地看了很久。我走过去,刚要说话,就发现她双眼一片红血丝,泪水积累在她的下眼睑,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时发出浑浊的呼吸声,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幅画卷,双手把衣角攥得紧紧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的这幅画上,一个拿着扇子的古代女子,孤单地站在萧萧落叶之下,画上的她用扇面遮住了下半张脸。
画的右上角空白处,有一行漂亮的细笔行楷:
万众皆迷画中仙,无人怜爱世间魁。
又过了一些时候,传来了卫海已经离开上海,去了北京的消息。当唐宛如收到卫海寄来的信时,他人已经在北京了。除了唐宛如,他没有告诉我们这群人中任何一个人,他离开的消息。
他没脸告诉顾源。
他不想告诉南湘。
他没必要告诉我和顾里。
他原本只是我们生活圈子的边角料,对于这一点,我想不仅仅是我们这样无耻地认为,也许连他自己,也这样卑微地认同着。
然而此刻,即使是他的离开,对我和顾里来说,也变得格外沉重。在这种仿佛末世般的氛围里,任何人的离去,都足以变成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宛如你好,对于我的不辞而别,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在上海的生活。感觉好像世界末日一样,朋友、爱人,都离我而去。事情发生之后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睡不着,感觉胸口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但我知道,我没啥资格说这些,因为最难过的人应该是你。你有一万个理由恨我,因为如果不是我,也就没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我文笔不好,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愧疚。真诚地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们那群人的生活,轰轰烈烈而又精彩纷呈,感觉像电影里的故事,但是当南湘领着我真正走进你们的世界时,我才感觉原来你们并不是畅游在一个美丽的花园,而是都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旋涡。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其实要说起来,这一年多以来,我都生活得非常压抑。我感觉南湘是不属于我的,我也是不属于你们的世界的。
……
北京很早就进入秋天了,天气很冷。我刚来这里,只穿着单衣。冻出了一场感冒。不过不用担心,已经叫家人寄来厚衣。在这边的生活也安定了下来。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羽毛球俱乐部里教业余爱好者们练球。生活和大学时候差不多,收入也不错。就是偶尔孤独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话。北京好大,感觉自己很渺小。
……
最后衷心希望你平安,幸福。代问家人好。我把电话号码留在这里,如果来北京,一定一定要电话我,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祝好。
唐宛如轻轻地把那几张信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太强烈的伤感。她嘴角的那道疤痕让她看起来像是在笑。她无时无刻都带着这道诡异的笑靥,令她看起来永远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淡淡的讥讽,又像是无奈的宽容。
我想我永远不敢正视她的脸,正视她的讥讽而又宽容。
这场从南湘开始的离别,仿佛是一串多米诺骨牌,从第一块骨牌被推倒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故事就启动了那个没有人可以逆转的最终结局。骨牌哗啦啦倒塌的声音,像是无数看客向我们发出的掌声与喝彩。
其实南湘并不是第一块骨牌,第一块骨牌应该是简溪才对。他真幸运啊,作为第一个离开我们这个旋涡的人。我有时候回忆起过去,都忍不住在对他的怀念里,充满了羡慕和忌妒。
而随后第二块骨牌就是席城。
第三块是南湘。
第四块是顾源。
第五块是唐宛如。
啪。
啪。
啪。
啪。
啪。
上帝仿佛一个手舞足蹈的小男孩儿一样,加快了这场游戏的节奏,他也许已经看腻了这场旷日持久的drama,此刻他正在把演员表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剔除出去。他想要赶紧拉起谢幕时的巨大幕布,他想要点亮散场的灯光,他想要赶紧看见漫天云霞,彩花礼炮齐飞的画面。
我只是没有想到,下一块骨牌倒得那么快。
更没有想到,这下一张骨牌会是Neil。
我和顾里一起送Neil去机场的那天,天空布满了厚重黏稠的乌云。看起来仿佛一大团水泥糊在了天上,风里待着些许初秋的微凉,拂过额头的时候,眉头感觉有些沉重。
国际航站楼依然和往常一样冷清。
倒是国内航站楼那边热闹得有点过头了,从人流的密集程度上来说,我真的有点怀疑是不是全中国的航空公司都快倒闭了,因而推出了一折机票,让广大民众没事儿就坐飞机玩儿。真的,那人挤人胸贴胸的架势,都快赶上城隍庙了,我觉得只要在路边放一盆炭火,保证瞬间就能做起烤羊肉串的生意来。
我们三个人走在空旷的航站楼里。
Neil拉着两个巨大的箱子,我和顾里一人帮他拎着一个LV的旅行袋,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带回美国——美国什么都有,他什么都能买得到啊。
我走在他的左边,我歪过头不时地打量他,他戴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墨镜,看起来就和他当初回国时一模一样,他一边走,一边低头核对着自己登机牌上的信息和远处登机口的号码。
我一瞬间变得格外伤感,无数画面层出不穷地往我脑海里涌。像有人突然塞了一台小小的DV机到我的头颅里。好多带着噪点的画面跳跃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初我和南湘在听到顾里说“Neilisback”时的那种兴奋劲儿,我们恨不得从公交车上跳下去抬着汽车的轮子帮它跑快一点——而现在我已经多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呢?曾经的我,手袋最外层的拉链里,是无数张公交车小票,而现在拉开我的包袋,那些蓝色的小邮票一样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红色的一张张出租车发票了。
我依然能回忆起他开着敞篷奔驰载着我和南湘在学校主干道上耀武扬威地绝尘而过时我那满脸油汪汪的虚荣感。我和南湘陶醉在学校那些饥渴女子们的艳羡目光里,仿佛两条不停跃出水面打挺的鲤鱼。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敞篷跑车,风把我的刘海全部吹起来了,露出我硕大的额头,看起来一定特别丑,但是我却洋洋得意,浑然不知,直到我被倒后镜里的自己吓得一声尖叫。
我还能回忆起我和南湘在电影院看《指环王》时,只要精灵王子一出现,我们两个就激动地捂着胸口大喊“Neil,Neil”的花痴样子,而如今,当年叱咤风云横扫票房的“《指环王》系列”早就成为了记忆里发黄的画面,现在满世界的“90后”“00后”口中高喊的都是《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们的名字,而已经成年的我们,也已经习惯了《阿凡达》和《盗梦空间》里眼花缭乱的特技轰炸。《指环王》已经成为了我们记忆里珍贵的怀旧片段,就和我们童年时代里的《新白娘子传奇》和《西游记》一样。无论多么新鲜的东西都会陈旧,无论多么牛逼的东西也都会被更加牛逼的东西远远甩在身后,甩进岁月的脚步声里,甩进人们记忆的盲区。
你看,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背着网球袋,穿着白色背心在学校球场上挥汗如雨的迷人校草了,他已经是大公司里法务部的精英白领了。他曾经戴在手上的豪雅运动计时码表,也已经换成了低调迷人的江诗丹顿Patrimony遗产系列。他穿西装的时间远远大于穿运动装的时间,他穿黑白灰的时间远远大于他穿有颜色衣服的时间。他穿皮鞋的时间多于穿球鞋的时间,他说中文的时间多于说英文的时间。
他不再是那个带着我和南湘翻过学校的围墙,逃课去玩的迷人的少年了。
巨大的电子荧幕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航站楼空港信息,无数英文字母和数字组成的航班符号,代表着此刻和未来即将在天空划过的银白色航线。人们被这些冰冷的数字符号牵走了灵魂,大家横跨海洋,穿越天空,把彼此的思念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紧紧绷在天空上、被风吹得阵阵悲鸣的金属钢弦。
我突然想起《在云端》里Ryan说的话,当时他就是和我一样,站在巨大的蓝色电子荧幕下面,对自己说:
“忙碌一天回家的人们,迎接他的是欢欣的孩子和宠物,配偶们互相询问过得如何然后遁入梦乡。繁星闪烁夜晚来临,天空万道光芒,有一道格外闪亮,那会是我的机翼划过的痕迹。”
我那时觉得Ryan真的非常非常地孤独,我看着电脑播放屏幕上Ryan疲惫的脸,很想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