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沉默的推理科幻小说,在宫洺的咳嗽声里啪的一声被合上了封面。我想他并不愿意让所有人尽情地窥视里面的秘密和线索。他甚至连封面都不希望被人看到。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他一定会把这部诡谲天书换上一个墨绿色的写着“新华字典”四个大字的封面。他有太多想要掩盖的事情了,我是个傻子我也能感受得到。所以我相信,顾里肯定知道的比我还要多。她的人生哲学第三章第九条: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阎王不敲门。
宫洺清了清喉咙,看起来依然很镇定:“怎么所有人都一起来了,这么巧。陆烧先生,很高兴见到您,但今天我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几个事情没有处理完。这次就先不谈了吧,很抱歉。等我出院后,我第一时间约您。如果能和您合作,我们《M.E》非常荣幸。”
陆烧在他的话语里,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冲众人做了一个礼貌性的示意,就退出了房间。走前,他在余光里轻轻地给了我一个眼色。但我没有读懂他的暗示,我的脑细胞在几分钟前已经死完了。我现在连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都背不出来。哦不,别说身份证号码,搞不好我连身份证上的性别都不一定知道。
崇光的离去让场面的复杂性大幅度地下降了。但病房里的气氛依然没有缓和,只不过令人头皮发紧的程度从之前的“太平间”级别下调成了“刑讯室”而已。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摆满了看不见的各种刑具,我感觉随时都有人会被丢上去五花大绑、口吐真言。
“你找我有事儿?”宫洺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来,从他的姿势来看,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安全范围——崇光一走,他就完全没有什么好担心了,任何局面他都能控制住。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就算顾里此刻是一个里捆绑着汽油炸弹冲进来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恐怖分子,我相信宫洺都能镇定自若地和她在三分钟内进入谈判环节。
只有崇光。
宫洺是金身不败的战神阿喀琉斯,崇光就是他身上那个致命的脚踝——当年他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他的脚踝将他倒浸在冥河里的时候,如果她提前知道那唯一没有沾染到冥河河水的脚踝会成为他将来唯一的弱点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松手,将那个幼儿丢进冥河,浸个彻底。
“是的。”顾里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我看着她的脸,感觉她和宫洺应该是一条河里泡大的。
“那你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你不觉得直接跑过来找我,很没有分寸么?”宫洺身上穿着纯棉的条纹病服,头发松软地趴在他的额头,看起来像个有点病态的文艺青年,但他眼睛里的光亮,却出卖了他。他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
“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就直接来了。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如果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的话,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我选择电话的方式来和你提起。”顾里并没有在宫洺无坚不摧的目光里分崩离析,她在来之前,肯定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排练过无数遍了。在推开这扇大门之前,她一定又去冥河里洗了个澡。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宫洺的眼帘半垂着,阳光把他的睫毛照耀得根根分明,像晴朗山谷里金线草整齐的卷翘绒须。
“哦?”顾里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但是我建议你找一个比较私人的场合,因为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并不会令你感到愉快,也不会令你的家族增加荣耀。”宫洺的病袍领口轻轻敞着,我隐约能够闻到从他脖颈胸口的白皙肌肤上传来的一阵一阵类似手术室的气味——干净到令人不适的无菌消毒水气味。“我建议,不要有外人。”
顾里吸了口气,胸腔微微地大了一圈,她转过头对蓝诀说:“你先打车回公司吧,车钥匙留给我就行,等下我自己走。”
蓝诀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掩门而去。顾里转过头来,看了看宫洺,然后目光转向了Kitty。
宫洺嘴角微微地翘起,看起来像是在笑,但他的眉毛又稍微有些用力,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他冲Kitty点了点头,Kitty心领神会地转身离开了病房。看得出来,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宫洺、顾里、我。
复杂的局面瞬间坍塌成一个三角僵局,我脑海里迅速地琢磨着,我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迅速开溜。我自认和顾里的关系够铁,但只要我们俩不是从一个子宫里血淋淋地钻出来的,那么我就永远都是“外人”。
虽然我内心有这样足够的自我认知,但是我依然还是不想从宫洺嘴里听到让我回避的字眼,我知道这有一点病态和“你算老几”,但我宁愿自己识相地逃走,也不要被宫洺隔离。我承认我做不到像Kitty一样全副武装、职业到顶、一份三块六毛四的麻辣烫也要开发票。我对宫洺、对崇光,我对他们两兄弟的感情越来越复杂,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我只知道,我脑子又进水了。
而且除了害怕宫洺叫我离开之外,其实我更害怕顾里叫我留下。我的生物自我保护本能告诉我,千万不要掺和眼前的事情。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的道理,有秘密的地方,就有敌敌畏,就看你要不要干杯。三番五次,成百上千次,无数次,顾里和我手拉手地迎接着一个又一个手榴弹迎面飞来,从高中时候她和我手拉手地看人跳楼,到大学时候她和我手拉手地看着叶传萍的汽车尾气在我们脸上熏出一个大写的“嗤”字,一路走来,血肉横飞,心有余悸。她是浑身铠甲、披坚执锐的耗子精,但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狐假虎威的米老鼠。俗话说,轻伤不下火线。但我伤了,我想退下。
我刚想开口,顾里就说话了。
她没有转过眼来看我,她平静地看着宫洺,但是却对我说:“林萧,你先回公司吧。”
我愣住了。
人的仇恨其实分为两种:一种带着火焰和沸铁的热度,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焦躁,碾成渣,烧成灰,尖叫着一起粉身碎骨地化成黑压压的粉末吹向这个世界;而另外一种,则带着秋风和长夜的寒意,没有丧心病狂的复仇,只有淡然的厌恶,冰凉的生疏,想要忘记他,远离他,羞于提起他,想要告别他的世界,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我很肯定,我对顾里的恨意绝对不是第一种。
过了一周左右,宫洺就出院了,那天正好是周末。我打电话问Kitty,是否需要我去办理出院手续,Kitty在电话里和我说不用麻烦了,好好享受周末吧。但她最后一句让我有点不舒服,她说“一切有我呢”。
那种感觉又来了。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有病。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庆幸不用加班的周末,我应该高兴不用面对宫洺那张冰山脸时刻提心吊胆,我应该四仰八叉地躺在家里的软床垫上一边看TVB的狗血大剧一边吃着垃圾快餐的外卖从而度过最有意义的周末。但真这样了,我又觉得失落。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就像几天前,在宫洺病房的时候,顾里叫我先回公司时,我的感觉一样。人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你越让他舒服,他就越要自找麻烦。
不过从我离开宫洺的病房之后,顾里也没有和我再提起那天的事情。我无从得知在病房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他们两个匪夷所思的思维模式来说,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惊讶。他们有可能彼此相依相偎并排坐在病床上一起用一根红毛线翻着花绳打发掉一天的时间,也有可能在半分钟内就彼此大打出手,操起红缨大刀呼呼对砍一个下午。真的,随机的事儿。就像薛定谔那只举世闻名的猫,你在没有打开箱子之前,你是不知道它是生是死的,一只猫能够同时处在既是生又是死的状态,它想不举世闻名都难。
我连着几天察言观色,也没有发现顾里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的警惕之心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而且因为宫洺住院的关系,公司忙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我现在早就已经可以像Kitty那样一边聊MSN,一边用QQ发送文件,同时电子邮箱界面上正在上传一个附件,与此同时能够准确地将一份传真发送给客户,当然,整个过程还可以用耳机打电话,如果需要的话——但Kitty永远比我略胜一筹,她在同时做和我一样多的事情时,还能顺手把卫生棉条换了。
这些日子里,我咖啡喝得比以往都要猛,当我把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灌进喉咙的时候,那感觉其实很像在对一台大型收割机灌柴油。在这样的速度下,我抽屉里刚买的那罐烘焙咖啡,迅速地见底了。托咖啡因强大功效的福,我在工作时间内持续保持着目光炯炯的状态,仿佛两个大手电筒。中间有几次叶传萍路过我们办公室的时候,我隐约地感觉她在对我微笑。是的,她和宫洺顾里一样,他们这些高层,都喜欢看着下面的职员们像匹马一样丧心病狂地为公司赚钱。
说起顾里,有一个比较反常的地方是,自打从宫洺的病房出来之后,她莫名地开始频繁地出入叶传萍的办公室——对,就是用会议室改出来的巨大房间。她总是怀着忧心忡忡的神色进去,然后换一副焦灼难耐的表情出来。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她,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自杀式做法,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不想有一天又突然被通知,有一颗炸弹要在自己耳朵边上爆炸。但顾里和我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距离,这种距离拿捏得简直太好了——既不会惹毛我,让我产生一种想要玉石俱焚的愤怒,同时又让我无法鼓起勇气,走近她向她询问,她用这种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