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兄弟们全去休息了,荆大鹏犹坐在桌前想了又想。
“头儿,有空吗?”阿溜走了过来。
“要练字?”
“不,你跟我来。”
阿溜的脸色不是衙门小役对捕头上司的恭敬听从,而是摆回了那张臭脸,想必是跟荆小田有关了。
他跟了阿溜出去,穿过大街,出了城,来到杏花湖畔。
夏日正午,烈日炎炎,杏花湖没有游人,连船家都泊船乘凉去了。
“每天晚上,小田待我们睡了,就悄悄溜出去。”阿溜说道:“她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只有前晚下大雨才没出去。我跟了她,发现她在城里、城外的路上来来回回低头走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找金钗。荆大鹏已知答案。
“然后我也发现,她早上帮鱼贩挑鱼,中午就来这里模鱼。”
“模鱼?”
荆大鹏才问出口,就看到了前方的荆小田,她做少年装束,卷起了袖子和裤管,双脚踩进水里,弯着腰不知道在模什么;模了一会儿,她伸了懒腰,拿着湿淋淋的拳头捶了捶腰际,大概是酸疼了。
“七郎!毛球!竹竿!”她回头喊道。
七郎和毛球坐在湖边,撑着荷叶当伞遮大太阳,听了立刻扔下荷叶,合力将一支约十尺长的长竹竿推进水里。
她抓住竹竿,又往湖心方向推去,就像船家撑着竹篙插进湖底,她尽量伸长了竹竿,开始一寸寸地往湖底挑着、扫着、插着。
荆大鹏心头一紧。这里就是那夜画舫停泊之处;没错,她在找掉在湖底的金钗。
阿溜看着他的神情,又道:“她扮歌妓掉到湖里那夜,回来换掉湿衣服,喊声糟,穿好衣服,头发也不抹干,又跑了出去。”
她去找金钗。荆大鹏又开始头重脚轻了。
天!他未审先判,简直比昏官还昏昧,果然是误会她了。
她不贪金钗,但她又可能是骗钱的女贼;她爱护弟妹,却又会打伤无辜路人夺人钱财;她富正义感,但说起谎来掩护罪行完全面不改色……
想得越多,他越是头重脚轻,心底那条黑白界线也越是模糊。
他认识她的时间还很短,他得问清楚。
“这一年来,她有时候出门两、三天,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小田说,某家员外做寿或是娶媳妇,找人帮忙,得忙上好几天才能回
来。”
“所以她每次回来,都能带上一笔钱?”
“是。而且是因为办喜事,另外打赏,工钱都特别多。”
“你从来不怀疑怎会有那么多人家办喜事,都会找她去忙活儿?”
“一次、两次不怀疑,三次、五次就觉得奇怪了。”
“我第一次遇上她,她正在路边骗钱,这也是为什么你会看到我准备带她回衙门的原因。”
阿溜握紧拳头。听荆大鹏简单扼要地讲他们在荆家村外相遇的经过,以及这一年来女贼在各地骗钱的案子。
“你要逮捕她?”听完后,阿溜脸上充满敌意。
“不。没有实证,没有人证,我不会抓她;况且我已经拿她的案子做交换条件,要她去石井镇帮忙探案。”
“万一有受害者看到她,去衙门指证她……”
“我能做的——也是你以后当捕快该做的,就是传她上公堂接受审讯。”
“不可以!”阿溜的拳头握得更紧,红了眼眶,颤声道:“小田为了养我们,又带我到处找大夫、买药,她,她……”
“你长大了,你要帮她担起来。”
“这还用你说!”阿溜激动地大喊。
“哇,给阿溜发现了。”毛球听到声音,转头看到了两个来人,开心地跑过来。“八哥哥也来了。”
“毛球、七郎,你们吃饭了吗?”荆大鹏走向前,揉揉两个娃儿的头。
“吃了。姊姊给我们吃烤饼。”七郎指向地面一张荷叶上的一块小饼。“可
是姊姊还没吃。”
“姊姊带你们来这里玩?”
“对啊,姊姊说,湖里有宝贝,她要捞给我们看。可姊姊捞呀捞,捞了好多天,只捞到一只破鞋子。”毛球嘿嘿笑。
“姊姊说,不能给阿溜知道,捞到了再拿回去吓他。”七郎也笑。
“八哥哥去帮你们姊姊捞宝贝,那边坐着等。”
荆大鹏月兑去了鞋袜,卷起裤管,走到水里去。
荆小田自他来后,便面向湖水,抿着嘴,装作没看到他,继续忙着用长竹竿往湖底烂泥乱捣一通。
“寇小姐都跟我说了。”他来到她身边站定。
“说什么呀?”她扬起笑容道:“说她喜欢你?”
“胡说!”
气死他了,他本准备跟她解释一番,这会儿全忘光说词了。
脑袋空空的,他干脆抢过长竹竿。“算了,我来帮你找。”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不就藏在湖底的千年大乌龟。”
“噗。”荆小田笑了出来。
看他那张冷脸说笑话,这就是一个笑话。
那么,他已经知道他冤枉她了吗?
她不要他的道歉,也不认为他说得出口,只要像现在,他站在身边陪她找失物,她已无所求,所有的郁闷和委屈都一扫而空了。
她抬起头看天空。哎,她的心愿真小,心胸又真大啊;别人欠她十分,她没空去计较;可只要还她一分,她就心满意足了。
荆大鹏正在拿长竹竿探了探,感觉碰到了湖底石头,还勾到了水草,横扫过去又搅混了泥巴,索性将竹竿扔了。
“这简直是瞎子模象,只有不识水性的人才会用这种笨方法。”他叨念了两句,直接拉开衣襟,挥掉了上衣,往岸上扔去。“阿溜,接着!”
“哇呜!”荆小田吓一跳,立刻用双掌遮住了眼睛。
她不是没见过果了上身的男人,码头多的是月兑去上衣干活儿的搬工,可他就这么突如其来在她身边月兑衣,那过度迫近的距离令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他强烈的男人阳刚气息,好似一阵焚风向她袭来,令她身子忽地热了。
她缓缓地打开了手指缝,就见荆大鹏往水深处走去,整个人站在水中格外魁梧显眼,突地他一个纵身,哗啦哗啦,扑进了湖水里。
“哇!八哥哥游水了!”毛球和七郎拍手叫道。
荆小田放下手,见荆大鹏已往前游了几尺,然后一个吸气,潜入了水里,看不见了。
她捞起飘浮的长竹竿,推回岸上,目光仍紧紧盯住他潜下的地方。
一会儿,他却从另一边冒了出来,喊道:“这边找不到!”
“算了。”她拿手掌圈在嘴边朝他大喊:“湖这么大,可能冲到别处,也可能冲到岸上被人捡走了!”
“不能算了。”他说完又潜下水去。
湖水并不深,阳光射进水里,照亮了湖底的景物,鱼儿游,水草摇,还有游人掉下去的杯盘甚至桌凳,他慢慢游着,仔细寻找。
过了那么久了,湖水会流动,湖面游船来来去去,长篙搅了又搅,恐怕东西已不在原地,他得往别处寻去。
水底很安静,水波晃漾,光影曲折,他的心也晃动着不平静。
方才她轻轻笑了,他听到笑声,看到她沐浴在阳光下的笑脸,单纯、天真、甜美,他仅仅是惊鸿一瞥,却是不敢再看。
也不知看过她多少次了,他为何不敢看?是因为心底错怪她的愧疚,抑或生平第一回意识到那是一个姑娘的纯真笑靥?
他不知道。他只能一头栽进水里,在湖中寻找有形和无形的答案。
几次起身换气,他不理会她的叫唤,锲而不舍,一块又一块地湖底寻了过去,见有可疑之物,还伸手往泥沙挖了挖。
再一次起身,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别游啦!再游下去,海龙王就找你去当女婿了!”荆小田大喊。
“我在龙宫找到宝了。”他高举右手投掷出去。“阿溜,接住!”
“哇吓,有暗器!”阿溜抱着荆大鹏的上衣,突然见到一支金箭转呀转地抛了过来,饶是他反应敏捷,仍不敢骤然去接,本能地倒退了好几步,待那物事跌落地面,这才瞪向他的头儿。“什么嘛,以为我是武林高手喔。”
“找到宝贝了。”毛球和七郎兴奋地跑过来捡“宝贝”。
荆小田看到他抛来的那条金色流光,便已确认无误。
就是这支折磨她的金钗啊。
心头一热,种种滋味混到一块儿,眼泪就掉了出来。
荆大鹏游回她身边,从水里站起来,她瞄他一眼,立刻别过脸去。
黝黑结实的胸膛,浑身滴淌着水,在阳光下闪动着比金钗更亮眼的光芒,再度的迫近让她屏住了呼吸,正午阳光晒得她好热,连踩在脚底的湖水也好像要沸腾似地烧滚了起来。
“你在哭?”荆大鹏看着她。
“哭啥呀,我碰了水,到处模模,头脸不湿才怪。”她往脸上乱模几下,很夸张地叫道:“瞧你,身上都湿了。”
“天气热,等会儿就干了。”
“裤子怎么办?你还要回衙门。”
“这边树木这么多,我找一棵挡一挡,月兑下来绞干,你要看吗?”
“我眼睛烂了我!”她笑了。
“你眼睛没烂,鼻子倒晒红月兑皮了。”他指了她的鼻子。
“不要看。”她忙用手掌掩住鼻子,闷着声音道:“你不是要找千年大乌龟?没找着?”
“乌龟叼来金钗,说我平日办案认真,龙王特地赏我一件宝物,说完就回龙宫去了。”
“嗄?”她惊奇地看他,他竟能板着脸孔编故事。
她止不住炳哈笑,笑了还想再笑,忽地,笑意牵动到她心魂深处最脆弱的那块地方,不知为何,热热的泪水就给她笑出来了。
她慌地抬起头,望进了一双深深凝望的瞳眸里。
“你别看了。”她低下头。
他仍是凝视她。
这泪是因他而起。从委屈、憋闷,再转为欢喜、开朗;他想看她,不需再找任何理由,他就是要看。
“别哭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为她抹去脸上那片湿;这些水珠并不是不小心泼上的湖水,而是来自她眼底那滚溜溜的黑夜流泉。
顺着泪痕,他的指月复轻柔地滑了下去,感觉着她细柔的脸肤。他俯下脸,想看清楚那双仍然低垂的泪眼……
“啊,痛!”他背部突感剌痛,慌忙放下手,转头看去。
阿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后面,拿金钗戳他的背。
“头儿,这支玩意儿怎么办?”阿溜冷冷地睨他。
“你先收着。”他也回以冷脸。
“八哥哥,我要学游水!”七郎月兑得赤条条的,扑上了荆大鹏。
“我也要!”毛球也月兑了鞋子,正在岸边忙着卷裤管。
“你们两个呀!”荆小田抹了眼角,笑道。
“要学游水,首先是不能怕水。”荆大鹏板回了正经脸孔,拎起七郎,将他的身子往水里浸去,再湿淋淋地提起来,作势要丢他进湖里,甩到一半,又绕个圈圈拉了回来。
“哈哈!”七郎撞回他怀里,开心地大笑。
“来,毛球,我们给八哥哥和七郎泼水。”荆小田弯了腰,拿双掌撩起水花,猛往荆大鹏泼去,毛球乐得大笑,学她乱泼。
这群无聊的人。阿溜走回岸边,月兑下他来不及蹬下的鞋袜,拧了水放在一边晒干,至于湿了一小截的裤管就不管了,让它自然风干便是。
他收妥金钗。哼,姓荆的敢再碰他家小田,他就再多戳他几下。
他坐下来,拿起七郎的荷叶伞顶在头上,聊遮正午的烈阳,再从口袋掏出一块饼,看了一眼地上小田准备吃的饼,将自己的饼掰了一半放到旁边,拿着另一半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