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赶了一夜的路之后,好不容易才在天将亮之前,将那三名尸体送回了郭家就在家属抱着尸体哭得昏天暗地之际,喜鹊也频频拭着泪——感谢天,她终于不用再伴尸而眠了。
天晓得她带着三具尸体,一路上能住的地方就只有“义庄”。“义庄”是让赶尸者和尸体休息的地方。所以,里头有着——
更多尸体!
一具具全都直挺挺地排在墙边!
她宁愿睡在荒郊野外,也不想再过一次伴尸入眠的日子啊!
“你若不嫌弃我们这儿简陋,便将就一点、休息一晚,吃点东西吧。你那夫婿得多吃一点,男人没有肉、什么工作也做不来,难为你一个女人家亲自赶尸了。”尸首之一的亲人郭大娘提着一个竹篮,对喜鹊说道。
“他不是我……”喜鹊吓白了脸,拼命地摇手想澄清她没那么倒霉。
“该睡了。”独孤兰君冷冷说道。
“好。”喜鹊一路被他命令惯了,立刻忘了刚才在说什么,立刻问着大娘。“请问大娘,休息的房间哪里走?”
郭大娘领着她往前,跟在其后的独孤兰君则仰望着远处那座在太阳微光中映现的巫山。
越过巫山便是巫咸国了。
他人在此处,便能感到巫山之后的那道黑色气场。他想此时巫咸国的情况,想必只会比众人口中的贪污败坏更加严重吧。因为那里有着一个执念更甚恶鬼的男人——
巫咸国的祭师巫满!
“你愣在那干么?快来啊!”喜鹊回头一看,他竟没跟上,就扯着他的衣袖往前走。
独孤兰君没甩开她,与她一同走进一间木屋。
木屋屋顶偏斜了一角,里头摆着一张炕床。他看了喜鹊一眼,她正忙着从郭大娘手里的竹篮中接过两碗粥。
“你们吃完粥后,好好休息。”郭大娘说。
“大娘,谢谢你。你节哀顺变。”喜鹊紧握了下郭大娘的手,衷心地说道。
郭大娘红了眼眶,喜鹊见状也红了眼眶,想起了过世的爹娘,两个人便因同样的丧亲之痛而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独孤兰君看着喜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红眼红鼻子红,一副她才是丧家的样,他皱了下眉,只觉得吵。
人都是要死的,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独孤兰君闭起眼,凝神了一会儿。
“你小儿子说他希望下葬时,能穿着他那件蓝布衫。”独孤兰君扬眸说道。郭大娘蓦抬头,止住了哭。
喜鹊呆呆地张着嘴巴站在原地,因为没人一起哭,而开始觉得自己刚才哭得那么心酸,也实在是太离谱了一点。
“你……你怎么知道他生前最爱的就是那件蓝布衫……”郭大娘结巴地问道。“他还说他不孝,要大哥好好照顾你。还有,后院槐树下埋了一点银子,原本是他要留着娶媳妇让你开心的。”独孤兰君说完,便转身在炕上坐下。
郭大娘一听,举起袖子捣脸,哭得更加惨烈了。“傻孩子、傻孩子……娘不要你的银子,娘只希望看着你好好的啊……”
“你怎么知道?”喜鹊吞了口口水,挨到独孤兰君身边问道。
“我听到的。”
“那他还说了什么吗?”喜鹊扯了下他的衣袖又问。
再多他也不想听,他没那力气和兴趣替亡者一个个传达心声,方才不过是因为她们哭得太吵,想让她们闭嘴罢了。
“谢谢你们……你们喝完粥,早点休息……”郭大娘边哭边道谢边后退着离开。
“大娘不说,我都忘了肚子饿。”喜鹊举起衣袖擦去泪水,依照这些时日的惯例,捧着粥送到独孤兰君面前。“喝粥。”
独孤兰君接过,缓缓地喝了几口粥。
“真好喝。”喜鹊仰头喝光了她那一碗,满足地抚着肚皮。“如果再有一碗,那就更好了。”
“我不喝了,拿去。”独孤兰君瞄她一眼。
“喝掉,你吃得太少。”喜鹊双手叉腰,很有几分教子气势。
独孤兰君扬阵冷冷瞥她一眼,转身背对她,在炕边角落盘腿坐下,闭上双眼。
“喂,你真的不喝?不后悔?”喜鹊咽了口口水,瞄了一眼那碗粥。她方才不过是客气拒绝罢了,肚子是真的还很饿啊。“做人不能浪费食物喔。”
“你再罗嗦,我就把那碗粥倒掉。”
喜鹊二话不说,立刻端起粥一饮而尽,小脸随之漾出满足的笑容。总算有点吃饱的感觉了,人生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或者,睡上一场好觉?
喜鹊坐到炕上,奇怪地看着独孤兰君。
“你为什么不躺着睡?”喜鹊问。
“孤男寡女。”他眼也不抬地说道。
“可是这张炕那么大,而且大娘以为我们是夫妻,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喜鹊打了个哈欠,揉了下眼睛,睡意也随之爬上眼底眉梢,催着她自顾自地在炕上躺了下来。
“莫非你经常跟男子同睡一炕?”他问。
“我是很想跟梅公子睡啦,但我通常都和东方姊姊……”稍有睡意的喜鹊在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她睁大眼,连忙捣住嘴,满脸通红地急声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对梅公子……就是梅公子人那么好……”
“你和梅非凡是没希望的。”独孤兰君不用回头也猜得出来她此时必然满脸通红,真没见过这么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傻女人。
“我知道。”喜鹊颓下肩,不自觉地抿紧双唇。“梅公子那么神采不凡,我只是一个小小丫头。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妄……”
“梅非凡是女的。”
“你你……你说什么!”喜鹊睡意全消,当场便弹坐起身,飞扑到独孤兰君身边。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入定老僧一般,任凭喜鹊扯了他衣袖好几下,仍然不予回应。
梅公子长得是比寻常男人秀气一些,但那满肚子的学问、那稳重的态度,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年轻女人啊。
喜鹊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和梅公子相处的片段,却是怎么也瞧不出梅公子是个女人啊。
她抱着乱哄哄的头,想到连眼皮都重了,可独孤兰君仍然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喜鹊打了个哈欠,决定明天再来想这件重要的事,毕竟她好不容易可以不用再跟尸体一起睡觉了,当然要好好珍惜啊。
她躺回炕上,滚了两圈回到枕头边。头才沾上枕头,双唇便忍不住扬起,身子一放松、双唇微张就睡着了。
她沉入无尽黑暗里,心满意足地睡去睡去睡去睡去……
她走在一处梅花林里。
林间雪梅绽放,灿然光洁地将小径点缀得绝美不似人间。默林边有着一处以白玉盖成的两层宫殿,玉阶玉门玉窗间错着各色、现璃,美不胜收。
住在这样的玉宫里,夏天时一定很是清凉好睡。喜鹤才在心里忖,便看见白玉宫殿里走出一个白衣翩翩的仙子。
是独孤兰君!
那么乌黑的长发、那么白皙的面颊、那么挺秀的鼻梁、那么美丽的花瓣双唇,漂亮到他即便蒙着双眼,她还是觉得这是她此生见过最漂亮的人。
原来独孤兰君以前竟然美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喜鹊咽了口口水,看到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独孤兰君抬头朝着默林后方看去,粉唇轻启,用一种清冽得如同泉水的少年声音说道:“你来了吗?”
喜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又被你发现了!”一个清痩身影从树丛之后,跑了出来。
是梅公子!喜鹊眯起眼,笑得合不拢嘴。
梅公子的脸从小到大都没变啊,只是——
梅公子怎么穿女装?
喜鹊知道自己在作梦,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大受打击地后退了三步。难道独孤兰君说的都是真的?
喜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头戴玉冠,长发拢在身后,穿着锦纹刺绣红袍,一身尊贵的年轻女子。
“巫冷哥哥。”女子唤道,依旧是一脸温婉笑容。
巫冷?喜鹊挠挠头,这才想起独孤兰君曾说过他原叫“巫冷”,是东罗罗国的神官。是她因为忙着催他吃饭又忙着赶尸,所以老忘了要尊敬他一番。
“罗盈,你别叫我哥哥,万一养成习惯了,就没法子改了。你是‘凤女’,是将来的‘凤皇’,知道吗?”他说。
罗盈?凤女?凤皇?这些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罗盈是东罗罗国的前任“凤女”。所以梅非凡公子是“罗盈”?就是那个在民间声望极高,大家都传说其实还活着的“凤女罗盈”。
天啊!喜鹊圆睁着眼,觉得自己果然是在作梦。
“可你就是我的巫冷哥哥啊。”罗盈笑着说道。
蒙着眼的巫冷抚了两下罗盈的头,动作精准得有如明眼人。
“巫冷哥哥,你的眼罩何时能卸下来?”罗盈问道。
“明天吧。”他说。
“如果现在就卸下来会怎么样?”
“如今正是摄魂术的最后一关,内息正走到眼窍的部位,若是见了光,经脉受损事小,气血倒行逆施则会死亡。”他说。
“不可以。”罗盈上前,纤细小手握住了他的。两人一红一白身影,如同雪中红梅一般耀眼。“你不可以死。”
“为什么?”他紧紧握住她纤弱的肩膀。
“因为罗盈只有巫冷哥哥,巫冷哥哥也只有罗盈。你死了,罗盈怎么办?”罗盈抬头对着他轻声说道。
呜鸣,好感人啊……喜鹊红着眼,在心里用力地祝福着他们。
“凤女、凤女……凤皇召见您呢!您跑哪里去了?”一连串的叫唤开始远远近近地朝着默林包围而来。
“一会儿再过去。”他牢牢握住了罗盈的手,不让她离开。
“凤皇召见我呢,我一会儿就来找你。”罗盈拉着巫冷的手,用力呵了两口热气。“巫冷哥哥的手好冷,一会儿记得去加件衣服。”
罗盈走后,夜色在瞬间吞没了整座默林。
喜鹊蓦打了个寒颤,连忙跟着独孤兰君走进那座隐入夜色后,便开始让人觉得白得触目惊心的白玉宫殿里。
他一进入屋内,整个人便瘫倒在地上,如丝长发披散身后,修长身子不住地打着冷颤。
“罗盈,别去。我已经占卜过了,凤皇召你,是想叫你嫁给北荻国的王储啊。”他痛苦地喘着气说道。
喜鹊心急地想上前,可才跨出一步,就看到一团面目狰狞的灰色魂体正挣扎着从巫冷的后背钻了出来。
喜鹊吓得双膝一软,用力地闭上眼睛,可无论她闭得多紧,眼前的一切还是清楚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模糊的灰影怪物,一寸又一寸地挤出巫冷的肩胛骨。巫冷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团,狠狠地咬住手臂,像是没法子忍受怪物从他体内钻出的痛楚。
“娘……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要练摄魂术啊!”灰色怪物蓦地探出半个身子,巫冷发出一声撕裂骨肉般的大叫。“啊!”
啊!喜鹊蓦地从床上惊坐起身,冷汗涔涔地拍拍胸口,悄悄地看向独孤兰君。她她她——她看到了梦里那只灰影怪物正伏在独孤兰君背上,邪恶模样甚且比梦里的样子还惊恐骇人十倍不止。
怪物的灰色身躯是由数个脸孔般大小的灰团所组成。她看不清五官,但觉得每一张面孔都狰狞扭曲,每一颗头都龇牙咧嘴,血盆大口像是巴不得能咬断彼此的脸一样,除了一张脸之外——
在那团灰影怪物的中央,有一张闭着眼的脸孔,那是——
独孤兰君的脸。
喜鹊惊骇得四肢无力,看向灰色鬼怪身下,独孤兰君正皱眉沉睡。
灰色怪物察觉了她的视线,朝着喜鹊直扑过来。
“救命!”喜鹊大叫出声。
独孤兰君蓦然睁开眼惊坐起身,灰色鬼怪在瞬间钻进他的肩胛骨里。
他身子一震,蓦地看入喜鹊眼里。
喜鹊对上他那对黝亮如星的黑眸,她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