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初次见她,是在一个夏天。
并不算太炎热的夏天,阳光却显得特别强,衬得窗外的树木格外浓绿。大清早,蝉便开始鸣叫,哗哗哗的声音,似长风吹打扇页。
他记得自己坐在文华殿里,这里是太子读书的地方。
身为昭国太子,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或者说,四书五经他都读厌了,再也找不出丝毫新鲜感。
可是,他的老师们,仍旧叫他再读一遍、再读一遍,在这炎热的季节里,让他十分心烦。
前几日,他发了一顿脾气,赶走了所有的老师,这会儿,朝野上下都已经传遍了,说太子暴戾、不学无术。
父皇派人来训斥了他一顿,母后亦亲自来斥责,然而,他倔得很,谁的话也不听,还扬言道:“大不了把我这个太子给废了。”
冷静下来后,他也明白这么说不妥,可又拉不下脸道歉,更让人觉得他这个太子不长进。
此刻,他坐在文华殿里,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再敢来烦他。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天坐在文华殿里了,明天,父皇一声令下,太子或许就换人了。
他忽然有点恐惧,彷佛迷了路一般,四周绿荫森森,阳光也照不进来。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绿衫,就像窗外的绿叶,有片刻,他以为是光影交错的幻觉。
她长得并不算美丽,只称得上清秀,不过宫里美丽的女子太多,看到她,他反倒有种清爽悦目的感觉。
“小宝,老师已经来了,为何还不坐好?”她盈盈而笑,开口道。
“小小小……宝?”他大为诧异,“妳在叫谁?”
“当然是你呀!”她眨眨眼睛,“这里除了我们俩,还有别人吗?”
他怔愣了好半晌,方才厉喝道:“大胆,竟敢对本太子无礼!”
“我听太后常这样唤你,”她对他毫无畏惧之色,“所以身为老师,我也可以这样唤你。”
“老师?”他瞪大双眸,难以置信。
“对啊,太后说,如今朝野上下,再也没人敢管束你了,所以派我来当太傅。”她再度巧笑,“小宝,快把书拿出来,咱们从《诗经》开始读起……”
“妳到底是何人?”他觉得自己有些眩晕,快要中暑一般。
“我是太后宫中的女官,有琴南。”她报上姓名。
就是前任丞相的遗孤、七岁就会作诗的才女吗?听说太后十分喜爱她,打算收作义女。原来是她……
“小泵娘,妳几岁了?”知道了她的底细,他倒镇定下来,瞇眼打量她,“比我还小好几岁吧?呵呵,也好意思当我的老师?”
“小宝,你不是才十六岁而已吗?”她学着他的样子,昂头睨着他,“老师我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是平时,你也该称我一声姊姊。”
她长得比他高,他承认,在她面前,他的气势就矮了一截,关键的是她并不怕他,彷佛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孩,“太子”两字对她不起作用。
“信不信我诛妳九族?”他拿出从前吓唬其他太傅的那套来吓她。
“哦,我的九族中只剩我一个人了,”她依旧微微笑,“不过可惜,我有太后所赐的免死金牌在手,小宝,你能奈我何?”
“你……”这一招行不通,他突地想到可以给她一些好处,让她升官之类的,可她一个女孩子,加什么官进什么爵呢?他发现,从前的一切手段,对她都无用。
终于,他明白为何太后要派她来,除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女圭女圭,世上恐怕再无人能管束他了。
“把书拿出来,咱们从《诗经》开始读起!”
她的长裙自他面前摇曳而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种挫败感。
人不能着急,情急之下容易冲动,说时迟那时快,他在气愤之中干了一件从不会对女孩子做的事——从坐垫里抽出“咕咚”朝她扔了过去。
咕咚是他养的一条小蛇,几乎所有太傅都被牠吓倒过,其中一人还曾心悸症发作,告老还乡。
“蛇!”他大嚷道。
她回过头来,咕咚正好不偏不倚地落进她的怀里,霎时,她一阵沉默。
他有些得意,本欲等着她放声尖叫,再指着她哈哈大笑,然而,她却先笑了起来。
“这是草蛇,”她一手掐住本咚的脖子,微微举高,对着阳光仔细打量。“小宝,你也太没出息了,为什么不养毒蛇?”
闻言,他顿时全身僵硬,无言以对。
没出息?
十六年来,虽然他被说过无数次没出息,但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女孩子如此羞辱。
他发现自己完全降不住她,难道,真要乖乖束手就擒,称她为师?
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