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重,好重,为什么这般沉重,重得双臂举不起来,好似拖着千江水,直直将她往水底深处拖去。
不行,不能就此睡过去,死是最懦弱的逃避,她绝对不可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贞秀为了她几乎流光身上每一滴血,她怎么能辜负她!贞秀,不知她……她还活着吗?
杜清浅犹记得她们搭着小舟刚顺流而下,逃到月华山的山脚下,居然有支百人伏兵等在出口,她们料想不到还有这招暗棋,闪避不及,顿时百箭齐发朝两人逼近,贞秀为了护住她,抢着挡在箭雨之下,那一声声箭剌入肉的噗噗声叫人心惊,染红的鲜血湿了她一身杏黄……
“爷呀!我看她差不多快断气了,神仙不救无命鬼,咱们还是把她扔回江里喂鱼,别浪费上好的药材救一个死人,人没救成反倒赔上一具棺材,怎么算都不划算,孙儿我肉疼哪……”
杜清浅迷迷糊糊间,听见了有人说话。这是谁呀,说话这么刻薄,救人出自本心,此人居然一心算计吃不吃亏。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有缘被咱爷俩遇上了,那就赌她运气好不好,看能不能从阎王手中死里逃生。”凤长京认为救不救人在其次,有机会施恩就别放过。
无往不利的商人看准时机就要出手,不要迟疑,人救活了便是一个天大的恩惠,不报恩枉为人,反之,亦能用一口棺博得仁义之名,怎样都划算。
“可是她长得实在太丑了,一张脸泡得发白,孙儿怕作恶梦呀!哪里水深往哪里去,别来祸害孙儿,孙儿要到庙里上上香,除晦气。”啧!丑成这样真难看,鼻子眼睛嘴巴全死白死白的,丑到天下无双。
这人到底是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在说谁丑,一副多矜贵的样子,这天底下有几人出身比她更尊荣。
觉得累的杜清浅很想睁开眼,叫那人别再吵了,她喜静,不喜欢吵闹,耳边的怨声连连叫她静不下心。
“你错了,尘儿,这位小泵娘生得极为貌美,只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才失了佳色,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儿,你想求得她一笑就得费尽心机。”小儿见识浅薄,不识人间绝色,再过个几年,此姝必是倾城之姿。
见多识广的凤长京一语成谶,在若干年后,此时嗤之以鼻的凤扬尘当真吃了不少苦头,还差点失了心爱女子。
“爷骗了孙儿好多回,孙儿才不上当,总之这丑丫头孙儿瞧得慌,不如就别救了,奚世,乌参,你们随便哪一个把她扔下船,少爷我赏五两白银。”怎么看怎么碍眼,都奄奄一息了为何还不死。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就是很闷,瞧着爷爷一脸拾到宝的模样,他心里有一股压不了、散不去的气往胸口压,闷得很,这丫头明明丑不堪言,凭什么得爷爷青眼?
年轻气盛的凤扬尘毕竟是十六岁少年,行事上难免有些自视甚高的轻狂,不认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丑丫头值得爷爷的美言,他心里有些吃醋呢!
看着船板上躺着湿发半遮面的女孩,他轻哼一声瞄了两眼她尚未发育的瘦弱身躯,忽然提腿一踢,让半侧身的女孩正面朝上,露出泡过水的惨白面容。
说实在的,看到那张凄惨的脸,他着实吓了一跳,白得毫无血色,像具放了多日的死尸。
但是她的眼儿是睁开的,出奇的清亮,像是两颗水晶珠子镶嵌上去似的,毫无畏惧。
“你踢我?”
咦!死人开口了?“原来没死呀!小爷以为鱼虾有福了,有顿人肉大餐可食用,真是可惜了。”
“……你真丑陋。”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却是个心黑的,全无济弱扶倾的侠义之风,无道德可言。
一向高高在上,受人吹捧的凤扬尘怔了一下,一双媚人的丹凤眼眨了又眨,不甚理解地以为自个儿听错了。“爷爷,我出现幻听,找个大夫来替我诊诊脉吧!”
“呵呵,她嫌你丑呢!这娃儿有意思,爷爷中意,真是目光清明的好孩儿。”他这孙子太自负了,该有人挫挫他的锐气,磨去扎手的锐角。
“原来不是我耳朵出了毛病,是碰到瞎子,有眼无珠诋毁少爷我的潇洒风采,不怪你眼瞎目盲,人瞎了哪看得清楚,少爷风度好,不与你一般计较。”敢说他丑?果然有找死的胆量。
“住手,尘儿。”一道冷沈嗓音骤然响起。
两根成爪的指头停在杜清浅唯一可取的明丽双眸上方,只见凤扬尘化掌为钩,似乎要亲手掏出两颗黑玉眼珠。“爷呀!你看她多镇定,毫无惧色,肯定是个狠的,你就别好心了,万一救个白眼狼……”
他原先的用意仅在吓人,并非要挖人眼睛,即使祖父不出声他也会打住,这般好看的眼儿若是毁了多可惜,好歹多看几回才够本,但是这会儿他杀人的心情都有了,凤扬尘脸色铁青,最是风华无限的凤眼直勾勾地瞪着害他被骂的杜清浅,眼中喷射出灼人怒火。
“咳!咳!冷静,凤氏儿郎不打女人,我的好孙儿更是人中龙凤,定有宽以待人的雅量。”凤长京手中的玉珠不转了,以轻咳掩盖月兑口而出的笑声。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老人家,眼前的情景还是叫他莞尔,忍不住发噱,好久没被这些小辈逗乐了。
“她还不是女人。”他咬着牙。
“养养就是了。”不出五年,将是一代祸水。“你想养她?”凤扬尘的话中有着恨意。
“那也得看她肯不肯让爷爷养,爷爷的庄子大,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丫头。”凤长京心中浮起一个雏形,很模糊,尚未成形。
“啊!松口。”她竟然咬他!凤扬尘瞪着面色白得像鬼的丫头,另一手握了又放,放了又紧,来来回回好几次。
“是呀!丫头,你别咬着我孙儿,他就那脾气招人厌,口上不积德,你咬了出口气也就罢了,别真的咬废了他手臂,老头子等着他娶孙媳妇,有生之年抱抱曾孙呢。”咬得真紧,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凤长京忍笑说着,眼里带着一抹兴味,丝毫不同情孙儿的自作自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刚落水受过惊吓的小泵娘,一咬还一踢,很公平,谁也不吃亏。
“奚世,去拿把刀来劈死她。”看她还咬不咬,想咬下他一块肉,牙口还得多练练!
一旁的奚世傻乎乎的,当真去取了一把惯用的九环钢刀,只是叫他平白无故的砍死人,还是个可怜兮兮的落难人,他的刀哪砍得下去,满脸无措地挠着腮帮子,不知该不该砍。
生性滑溜的乌参不敢笑,连忙将奚世拉开。有老太爷在,哪有他们这些奴才开口的余地,眼前看来横刀无用武之处,他们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同时开罪两位主子。
不过他这善看人脸色行事和见风转舵的圆滑,倒是令凤长京为之侧目,稍露赞许之色。
“云寂,去把雷大夫找来,就说咱们这儿有个小病人需要看诊,叫他把一身的本事使出来瞧瞧。”瞧着这女娃的“狠劲”就知她不是一般人,他非救她不可。
一名面无表情的玄衣男子忽地现身,没人瞧见他从哪儿蹦出,拱手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即如鬼魅般消失,来去无踪,快如疾风,叫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爷爷,你不会真要救她吧!”凤扬尘神情恼怒,清逸出尘的俊美面庞微浮暗青色。
一会儿,一身白衣不染尘的温雅男子迎风而至,身后跟着一名十一、二岁大的小药童,两手提着竹编的药箱。
“嗯!不错,有勇气,这小泵娘我欣赏。”见状,俊眉一挑,兴意十足赞道,微扬的嘴角泄露此时的愉悦。
“雷、仲、春——”他竟敢兴致盎然地看他笑话!
“不长你辈也虚长你几岁,小小的尊敬不会折了你的傲气,没有人敢打包票一辈子用不着我一门手艺。”雷仲春凉凉的警告。生意人也有明枪暗箭要躲,你死我活的拿命相拚的时候,尤其是银财满钵的百年世家,那眼红的人可多了。
他看也不看瞪他瞪得咬牙切齿的凤二少,迳自一翻衣袍下摆蹲,对着小牙锋利的小兽……呃!小泵娘察言观色,再以一指放在她的雪腕上,细细诊脉。
凤氏孙子辈并不多,凤扬尘上头还有二叔凤东陵所生的长子凤寒波,此乃大少爷,晚两年出生的凤扬尘便是少不更事,成日鬼混的无能凤二少。
“别怕,你获救了,我们不会伤害你,救你的人是凤氏家主,普天下敢为难他的人屈指可数。”不敢说完全没有。人若没了敌手,可是相当寂寞的。
“雷仲春,你药房里的奇花异草有一大半是我提供的,你应该先看看我的伤势,我可是被疯子咬了。”吃里扒外的家伙,胆敢漠视他。
“……送上雨前熙春和黄山毛峰的凤氏?”气声虚弱的江清浅松了松口,编贝牙口微染血渍。
雨前熙春、黄山毛峰?
她一说出口,不只雷仲春挑眉了,在场的凤长京及凤扬尘也眉头微动,颇有深意地注视神狈却不失沉着的丫头,雨前熙春和黄山毛峰是贡茶,今年开春才送进宫的新茶,一般高门大户都不见得喝得到。
而她说得稀松平常,恍若随口一提,光凭那份气度,那份浑然天成的内蕴光华便可知,她的出身绝非寻常人家,更甚者和宫里有关。
可是看她那身穿着打扮,地位应该不高,顶多是贵人身边的旁亲,常年熏染出贵气。
“凤氏的好茶可不只这两样,白牡丹种的碧螺春更是茶中极品,一年最多只产七两,皇帝还喝不到呢!”雷仲春笑着往她口中塞入一粒苦涩的白色药丸,运气在她背上一顺,化开药性。
“父……帮我找……找贞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不能让她喂了鱼虾……”一说完,她全身气力用尽,铺天盖地的晕眩席卷而来。
“我帮人是要有报酬的,你欠我的出诊费和药费一共是……啊!厥了,晕得真是及时呀!那我这笔看病的费用该向谁索讨?”他摩挲着下巴,一脸苦恼万分的模
“呵呵,雷大夫还在乎这点小钱,不过是点小风寒,几帖驱风散也就祛风散病了,哪用得上名贵药材。”想眶他银两,那是不可能的事。
“老太爷可是言轻了,小泵娘体内积郁的不只是寒气,还有胸口的淤毒,想必落水前另有一番凶险遭遇,她骇到了,也郁气不散,不下重本医治恐伤根本,寿短不过三十。”伤了内腑,轻者积郁成疾,药不离身,重者丧命,性命不保。
“有这么严重?”开口询问的不是面露沈思的凤长京,反而是讶异不已的小太岁凤扬尘。
雷仲春笑了笑。“如果再不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我看连今晚都过不去,内伤加上高烧不退,好了也只会成为整天痴笑的废人。”
凤扬尘两道浓黑剑眉拢得高高的。“庸医,连个丑丫头也救不了……”
“别胡说了,雷大夫的医术有目共睹,不可起轻慢之心!云寂,把这位小泵娘抱进左侧的舱房,寻个妇人照料,为她更衣。”虽说年纪尚幼,男女大防仍不可不避。
“是……”云寂刚要弯身将人抱起,一道旋风似的身影蓦地将他推开,让他为之愕然。
“我来,这丫头敢咬我,看我饶不饶得了她。”晕了正好,可以任他为所欲为。至今敢在他手臂上留记号的,她是第一人。
有仇不报非君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这渗血的牙印子就拿她的细皮女敕肉来还,看谁狠得过谁。
舌忝着臂上伤口未干的血,脸色阴恻恻的凤扬尘狠厉地夺过那具瘫软身躯,像老驴扛物般往肩上一甩,当成死尸一具,毫不怜香惜玉,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将她扛进自个儿的舱房。
“他……会不会太急了?那丫头还没长成呢!”啧啧啧!才几岁的毛孩子就想开荤,思春早了些吧。
听了雷仲春的揶揄,凤长京一回神,呵呵直笑。“年轻人火气大,血气方刚,真能开窍也是好的,老夫一把年纪了,也想抱抱小曾孙怡情养性。”
两人相看一笑,自有不言可喻的妙趣。
“我去下下针,通通血脉,否则将来落下病谤可就是我的过失了。”雷仲春大步一跨,笑意温若煦日,小药童辛苦地紧跟在后,走一步跑两步。
“狼崽子心狠手辣,我去劝说劝说,毕竟那丫头身娇体弱的,还是别闹了太过,万一把身子骨搞虚了,可就得不偿失。”凤长京咳声叹气,唯恐小孙子拿捏不当分寸,吓坏了人家小泵娘。
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他们的恶趣味,想看看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如何吃瘪,光是一个丫头就叫他暴跳如雷了,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呢?真是值得期
“……啊——好痛,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好大的胆子敢冒犯……”
舱房内传出娇女敕的怒斥以及一声闷哼,雷仲春一马当先的抢在前头,不落人后的凤长京也身手矫健的跟上,一前一后地进入舱房,见着房内的情景,两人先是一怔,继而连忙一人拉开骑在人家小泵娘腰上正欲“逞欲”的小孙子,一人扯过被褥盖住衣衫半褪的女娃,两个人谴责的目光同时瞪向不知悔改、目露凶光的凤二少。
他们只关注“身心受创”的小丫头,无人注意到凤扬尘的眼角肿了,有道小小被拳头扫过的瘀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