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子确实风水不佳。巫绮年一被带领就座,服务生要不完全遗忘了她,一杯水迟迟未送上,要不就是三催四请终于送来了,服务生动作又太粗鲁,半杯水泼洒在她裙幅上。她逆来顺受惯了,并不动气,心情却似滑溜滑梯般跟着荡到谷底。
接着雨无预警地下了,几乎是刹那间的光景,蓝天春意转为阴霾灰暗;她的座位靠窗边,豆大雷雨敲打在窗玻璃上,雨势勃勃;她沮丧地望着窗外,自语道:“完了,没带伞。”
她相信,这一切不幸就是从早上开始的;早上她被母亲硬押下床,精神不济就出了门,到隔了三条巷子的邻居家做“沟通”工作。
对方是不堪女友奚落、网路被家人剥夺愤而仰药自尽的宅男。据家人说找了某宫庙的乩童作法也没用,家中仍不平安。她懵头懵脑地被领进去杂乱无章的房间,憋气站了一分钟,回头对门口探头探脑的家人说:“他说他要『奈奈子』的DVD,谁拿走『奈奈子』了?快还他。”宅男的大哥当场捧月复爆笑出来,只差没在地上打滚,嘴里直嚷着:“臭家伙,死色胚,本性难移——”其他家人满脸尴尬,无人敢接腔。
“这是我的运气吧。”她丧气地自言自语,一手撑着头,歪在椅子上注视骤雨狂奔;幸好她待会可以向田仲薇诉苦,否则她还能到哪里去申诉她被鬼性骚扰呢?那色心不减的家伙竟在她离开前偷模她臀部一把,她又羞又气,在附近找了座绿树成荫的公园待了半小时,恢复元气后,她默默发誓,再也不妥协了。
“不,我得努力,我要远离这一切,一定行!”她咬紧下唇,为自己打气,从背包里取出英文单字笔记,起劲地背诵起来,决定再报名下一次的托福考试。
前方座椅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她没抬眼,只瞄了表,抱怨道:“你又迟到了,半小时喔。”
“抱歉,下雨塞车,停车位又难找。”
耳闻男性厚实的嗓音,她吃了一惊,昂起脸,前面坐着货真价实的男人,正是她处心积虑逃避数天的对象。她掩住口,万分纳闷,为何庄严端端正正出现在此?果然今天衰运尚未终结。
“不必怀疑,是我让田仲薇约你出来的。为什么都不回我电话?”庄严月兑下微湿的外套,盘起两臂审视她。
“……”无言以对。她垂下眼,在桌底下发送简讯谴责出卖她的好友。
“你从小就经验良多,见怪不怪了,到底在怕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她慢慢将视线上移,直视他。几天不见,这个男人脸色又加倍晦暗了,然而双目却异常铄亮,一种隐冒火气的备战神态;真是费解啊,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讷讷问道:“庄先生,我实在不懂,你在老屋住得不开心,搬走就行了。据我所知,庄妈妈也是这样希望的。重新找个好地方对你来说不会是难事,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在那里耗下去呢?”
他听完,微眯眼,上身趋前,两肘臂端放桌面,表情严峻,口气却透着忿懑:“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房子是我的,我爱怎么住就怎么住,如果我想搬走也是因为我自愿搬走,而不是有人用不光明的手段逼我放弃,不管是人是鬼,都别想轻易让我离开,了解了吗?”
承认某种力量的存在对庄严来说是一项巨大的世界观的妥协。他失去自我意识的掌控能力,受制于无法解释的异象;他低调求医,遍览心理学和精神医学,绝不涉猎光怪陆离的异说,渴望自己的经验能得到合乎逻辑的论点并且获得改善;但他失败了,请求巫绮年的协助是他心智妥协的最底线,这不得不然的一步令他感到既挫折又愤怒,态度自然无法顾及礼数。
“了……了解。反正你就是和『它』杠上了。”她抹了抹面颊上被他激动时波及的一星唾沬。
“对,可以这么说。”
她对这个男人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他性格不是普通的刚强,这一生大概极少输过,不战而退在他而言是个耻辱,不论对象、事件为何,他一定要加以奋战过才甘心放弃,但那干她什么事呢?
“那我也要和你坦诚相告。”她放低音量,小心翼翼道:“我看得见,但我不能预测『它们』。我可以和『它们』沟通,但也要『它们』愿意;我不懂降魔伏妖那一套,你别幻想我有能耐把『它们』装在瓶子里化成一摊水,那是不可能的,你别高估我。”
“我没这么天真。你想办法替我弄清楚那个女人的来龙去脉就行了。”
“拜托你,万一『它』又把我推下楼,我小命还保得住吗?”她心有余悸道。“我又不是驱魔师,我只能和『普通』、『正常』、『有礼貌』的灵沟通,我没遇过会整人的。说白一点,我是灵媒界里的小小弱咖,什么都算不上。”
“那好,现在遇上了特殊的对象,不正好拓展你的工作经验?”
她翻个白眼。“经验?多谢你的建言,我从来就不打算走这一行。”
他盯着她不作声,兀自从她手上拿走单字笔记,快速翻看几秒,再递还她,了然于胸地看住她。“这么认真,想到国外念书?”
她不吭声,把笔记收进背包。
“读书是好事,我可以帮你。”
她愣住不动。
“我可以想办法替你申请某些好学校,学校附近我有公寓,可以免费让你住。”
她还是不动,但如坐针毡。
“你很想离开家吧?我们可以彼此帮个忙。”
她低下头,避免被动摇意志。这个人是谈判高手,而她仅有的筹码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异能,但代价很可能不只是跌下楼梯而已。
“不相信?抬起头来。”他声音转沉,威严有力,她不得不依言。他往前拉近距离,削挺的鼻尖就要与她的相抵触,但他眼神极为认真,毫无狎意,且特意压低嗓音说话:“老实告诉你,我最主要的目的是做测试。我想知道,是我自己能力过人,还是因为那个东西——”
“庄严,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一股馨香隐隐漾在四周,巫绮年仰头探寻,一名时髦女子手搭庄严肩头,神色相当不悦。她记得对方那张出挑的容颜,彼此有过一面之缘。女子曾经和庄严一起在餐厅用餐,当时巫绮年还出了糗。
庄严一贯地镇定,没有拒绝,向巫绮年交代两句:“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他倒没食言,不到十分钟便看见他独自走回座位,表情还算平静,女子却不见踪影。
“这忙你非帮不可。”他打开菜单,逐页浏览。
“为什么?”
“刚才那位是我的女友。”他突然转移话锋。
“上次见过。”就外型而论,两人是很般配。
“我们前阵子有争执,还在讨论分手。”
“噢……真遗憾。”她险些月兑口说她知道。
“她刚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
“唔?”她讶然,干笑两声。“她真看得起我。不过吵架时就是这样,总是比较敏感,你解释清楚了吧?”
“我说是。”
“……”她一定是听错了。
“我——说——是。”他一字一字重申。
“你疯了……”她笑容半僵。
他面不改色,甚至勾唇浅笑。“不然呢?你希望我怎么介绍你?灵媒?我和你常常见面是在和你讨论怎么驱邪?你认为话传出去我还能在业界立足吗?”
“可是……也不用拉我当垫背啊。”
“你知道吗?感情这种事,信者恒信,解释不一定有用,今天这种状况就算是猪头坐在这里她都会信。”他微蹙眉。
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这种比喻真伤人。既然这么潇洒,干嘛交女朋友?”
“你有兴趣探讨我的感情世界吗?”他恢复冷口冷面。
“……谢了。”她神智还没失常。
“这不就是了。我说过,老屋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点菜吧。”
秘密?谁希望与男人共有的是这种秘密呢?她悲哀地想,在她乏善可陈的感情人生里,所谓的心荡神驰永远是一桩传说吧?
她意兴阑珊地阅览菜单;前菜才了解了一半,菜单就被一把抽飞,她愕然瞪着空无一物的双手。
“今天吃简单一点吧。两份套餐。”他将菜单交还服务生。“晚上得集中精神。”
“你……吃不饱怎么集中精神?”她不是没见识过所谓的霸道,她的母亲就是佼佼者,但这般无礼仍令她难以置信。
他理所当然道:“吃太多要是有个意外,你又吐了呢?没时间送你上医院。”
“……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她沉下脸,一吐为快。
“我没计划让你喜欢。”他面无愧色。“不过你还是别太情绪化,将来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她忿忿地呵口怨气。“即然你这么讨人厌,我就不必考虑接这桩苦差事了。”
“傻瓜,”他露出难得的笑容。“难道讨你喜欢会比较好么?万一你真喜欢上我了,不是又多添烦恼?到时我可没办法配合你喔。”
“……”简直是令人气结。“既然无法合作愉快,那就另请高明吧,先谢谢你这一餐了。”
他面不改色。“好吧,那我只好惊动你女乃女乃我婶婆了,听说她一直希望你帮这个忙,或是劳驾您家里那位——”
“喂!”
她吵架向来口拙,永远慢半拍,决定放弃拌嘴,闭眼抚额,忍气吞声,无言望向窗外。
奇异的是,雨竟然停了,来去如此迅疾,天际云块透出一方明朗,庭院树梢的叶脉上闪烁着晶莹的夕光,她看得呆了,露出欣喜的微笑,心里的一片阴霾霎时云消雾散。她垂下紧绷的肩头,愉快地观赏路边的两只随主人溜达的长毛犬,使劲甩月兑毛背上沾附的水珠。
庄严无意一瞥,瞥见了那抹由衷的笑容,夕阳正好从外头漫射进来,她的侧身轮廓蒙着一层光,风吹树摇,使她的脸庞在折光晃影中温柔照眼;那景象,并未造成视觉上的惊艳,却缓缓牵动了他内在某种无以名之的情怀,一种近似年少时在老屋生活的荏苒时光,他离开那里后再也不曾感受过的宁静频率;昔时他独自在房里温书,头一抬,从阳台览见花开蝶飞的安恬静好,宛若一幅被截停在他记忆中的粉彩画,纯粹得令人动容。
他放下了手机,静静地注视她,让密掩的心扉微敞,随正在播放的口琴间奏乐音轻轻掀动;不久,服务生送上开胃小菜,她冷不防别过脸,与他定着不动的眼眸相接,她咧开嘴,对他粲然一笑。“好了,我不生气了,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