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接,她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羞涩,周遭如此静寂,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强过一下,略略响着。木屋前那盏灯光投落在他的发上,他的脸庞被鹅黄的光线镶出一层柔软,薄薄的嘴角蕴含着笑意,这样的他很好看。
她多情的乌眸弯弯的,想开口问他可有喜欢的人,又怕这一提问就泄露了自己的情思,她犹豫不决时,身后门开的声音骤然响起,犹不及因首,她听见细细软软的女声。
“青凡,你还没睡?”陈晴雯有些疲累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江青凡轻噫了声。
“你怎么醒来了?”他走了过去。
“听见谈话声,出来看看。”她揉揉惺忪睡眼。
“外面风凉,你刚醒来,怎不加件外套?”他走近——声嗓低柔。
“又不冷。”陈晴雯微翘着嘴,双手勾拉住他的手臂,一副撒娇的姿态。
“这里是郊区。气温比较凉,你小心感冒。”
“不会啦,我才没那么脆弱,你看你也是没穿外套啊!”她轻晃他的手。
夏茉莉睇着他的背影,视线停留在陈晴雯勾住他手臂的地方,淡淡的酸味突然在舌尖漫开。
片刻,她垂下眼眸,轻轻地叹息。
他和晴雯的感情,真的真的,很好呢!
合奏教室的左前方,两架钢琴相对排列着。
“你听听看。如果在这里做个乐句的话,会不会比较好呢?像是这样——”有力的修长手指触了白键后——开始纯熟地移动着,片刻,琴声戛然而止。
“嗯……感觉很好啊!”她咬了咬唇,睇着对面那张等待答案的俊容。
江青凡叹息,拿了铅笔起身过来,笔尖在她的乐谱上某个小节线旁打了小贝。
“你怎么什么都好呢?真觉得我那样的演奏很好吗?”
“真的很好嘛!”她垂下目光,看着键盘上指甲修剪得相当整齐的十指。
“茉莉——”他低低唤了她。
“——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白键,叮叮哆咚。
他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你是怎么了?不喜欢这首曲子,还是不想和我练双钢琴?一音乐会、期中期末考、全国音乐大赛、学测之后的术科考试等等,他们要练的东西多得超乎她所想象。自己的指定曲、自选曲;帮别人伴奏的曲目;音乐会的节目——她的时间全用在练琴上了。
她的脸又垂低了些。
“怎么可能不想和你练习呢?”她求之不得啊!
“那是不喜欢这首?”
“不。”她摇摇头。好半晌,终于收回那根在键盘上敲打的手指,她十指搁在腿上,不安地拧着裙面。
“我只是……只是有些紧张。”
“紧张?”他轻讶。
“我很容易紧张啊!上一回转学考没考上,就是因为紧张而弹错好多音,这次虽然如愿,但考试那天,我也是紧张到一直一直跑厕所——”她的肩膀略沉,一副缺乏自信的样子。
“自己独奏已经很紧张了,何况现在是双钢琴耶……”
江青凡微微一笑。
“双钢琴应该比较不那么紧张才是,因为台上多了一个人陪你。”
“才不是那样呢!”她又摇首,跟着抬起脸,秀眉微蹙。
“因为多了你,我怕会影响你的表现,所以就更紧张了。”
“原来是这样。”他指节撑在下颚,沉默了几十秒。
“如果我说,我不会受你影响,你会因此而不紧张吗?”
“不会。”简洁有力的答案。
“——你还真是亳不犹豫。”他好笑地看着她,跟着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忘了是哪个老师说过的。他说,当关着门时,我们只是在练习,所以漏了一个音、音准拉不到,或是吹破了哪个音,没有人会指责我们的技巧,反正只有自己听到。这种没有观众压力的练习,往往让自己误认自己其实练得很棒了,而当身边开始有人聆听,甚至上了台之后,不安、紧张、怕出错的情绪才接踵而来。”
“其实我们平常的练习,只是在练习怎么弹、怎么把音吹得扎实、怎么努力不让音准偏了,却不是在练习演出。如果每次自己一个人关在琴房练习时,想象着底下有成百成千的听众,那么你的第一个音就是正式的演出,技巧再坏、音准再不足都会有人听见,这种时候就会警惕自己,每一个音都要很谨慎、很正式。只要把每一次的练习,都当成是一场演出,紧张和不安慢慢就会消失,上台后——也能以平常心面对。明白这样的意思吗?”
“真的会因为想象有很多听众在现场,而就不再紧张吗?”不是不信他,而是她无法一下子就消除那种不安感。
“对我而言,还蛮受用的。”他的嘴角噙着笑容,用眼神鼓励着她。
“你试试看?”夏茉莉瞅他一眼,兴趣缺缺。刚才练习了好几回,她老是跟不上他,其间当然也漏了几个音,她对他过意不去。这样的练习只能在下课后才有时间,她的状况不好,练习时间自是要拖长,相对他就得继续留着。她要能配合得很好——他们就能早些结束,她也不会拖了他回家时间。
“没关系。”他了然地看着她,神情温柔。
“这样好了,我做一次给你看?”闻言,她意懒的双眸倏然亮了起来,像夜空星子般灿亮。
“好啊好啊。”挪动身体,她坐到琴椅的最侧过。
江青凡略为移动身子,坐在琴椅中央——他侧目时她笑了笑,然后是一个深深的呼息。他十指摆放在琴键上,习惯性地先在A键轻触几下后——缓缓敲动起音符。
先呈现的是恬静的慢板,几十个小节后,音符突然急促起来。
从他指尖流泄的音符,每一个都鲜活清脆,琴槌敲击着琴弦的画面,是那么慑人心弦,那么慑人心魄。他就像是天生的音乐家,才华光芒难以掩饰。
她似是着了魔——只能傻傻地耵着他看。
而逐渐加快的速度,将乐曲带入快板,琴音激愤、响亮——他指尖的每个弹跳,他每个乐句的呼息,都在在散发着音乐家优雅的浪漫和美丽的愁思。
半分钟的壮丽后,乐曲又缓了速度,最后,尾声在若有似无的感叹中,轻轻结束。
那秀逸的脸、那温柔的神态、那洋溢的才情、那不刻意雕塑的气质,造就了这样的一个男子,要她如何不喜爱?
他的十指在白键上方一公分处停住,抒了口气后,缓了缓方才融进乐音当中的情绪。等那荡气回肠平复了,才侧过脸庞看她。
“你有感觉到我的紧张吗?”心醉于方才那短短的演出,夏茉莉仍收不回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痴痴迷迷。
先别论他长指下的音乐如此完美,先是他认真专注的侧颜,就让她无法移开目光。
“茉莉?”江青凡手指在她眼前挥动着。
“啊?”夏茉莉看了看眼前修长的指节,小脸瞬间一红。她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想来被他发现了吧?
“我的脸部表情很狰狞吗,你这样看我?”他模模自己的脸。
许多音乐家在演奏时彻底融入感情,表情也会随音乐起伏变化,他向来容易进入曲子的情绪,但不知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很丰富?
“不是,是因为你、你弹得好棒喔!”她淡淡垂眸,轻掩住眼底流动的波光。
他醉人的琴音,叮叮咚咚在她心湖荡出圈圈涟漪,舞着她浮动的心思,他俊逸的面容像暖风温煦,徐徐翻扬着她的情意。儿时的崇拜、洋溢的才情、俊秀的风情,都成了她对他的恋慕。
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喜欢他吧?
“谢谢。”微微一笑,他再问一次:
“你觉得我是紧张的吗?”
“你镇静、从容不迫,而且觉得你是自信的。”
“对,有信心也是很重要的事。”他模模她的头,然后将琴盖合上。
“……不练了吗?你要回家了?”夏茉莉耵着他起身开始收拾乐谱的背影。
“嗯,今天先这样就好。你回去练习时,记得我刚才说的,多练几次,你也能从容不迫地上台。”他拿起书包,长长背带绕过头颈,斜背在身侧。
“你有门禁时间吗?”
“门禁?”乐谱放进书包,夏茉莉错愕抬眼。
“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有没有门禁时间,还是有不能和男生出门的规定?”他双手滑进裤袋,靠在门侧。
“只要先打电话回家报备一声,爸妈没反对的话,我都可以出门。”
“那……”他偏头看她。
“你拨通电话和夏老师说一声吧!顺便帮我转达,就说我会送你回家,也一道过去探望他。”
“好。”关了灯,她跟上他。
他像是临对起意,她也不介意,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的邀约,她满心期待。
几个星期前,他在这条小巷底发现这家音乐书店,外在建筑并不起眼,里头却蕴藏珍宝。江青凡在一排原木书架前停下脚步,温润的眼眸细细搜寻,片刻,那双眼像映入星辉般,突然亮了起来。
“就是这个。”他语气带着欣喜,长指挑出其中一本乐刊。
“前些时候在找双钢琴曲目时,无意间发现这家音乐书店,让我在这本乐刊里发现这个。”身后的夏茉莉靠了上去,偏着头将视线落在他翻开的页面,那是一份手稿。
“这是贝多芬在1820年代中期书写的,是为他的‘大赋格乐曲’所做的双钢琴演奏版本,拍卖这手稿的专家说,这份手稿上混着黑色和褐色的墨迹,还有铅笔书写的内容,也有许多修改的字迹。”夏茉莉看了看他专注的侧脸,再看看乐刊上刊印的那份手稿。
“你喜欢贝多芬啊?”江青凡愣了下。
“也……也不是这么说,应该说,看见这些贴近贝多芬的东西和报导,会觉得很兴奋,虽然这不是亲眼目睹他的手稿,不过能藉由这本乐刊见到他的字迹,也觉得满足了。上回来,身上钱不够,没办法买下这本,这次一定要带回去。你呢?看到这篇报导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侧目,不意对上她轻烁莹泽的美眸,心一跳,不着痕迹地将视线从她清润的脸上移转开来。
“老实说,我现在没什么想法呢!因为这篇我看过了喔!”她神秘地笑了笑。
“看过了?”他微讶。
“嗯,爸爸有订这套乐刊,所以这一本书在他的书柜里也有呢!”她睇着他。
“你等等去我家时,再跟他借就好啊!也许他很乐意送你喔!”江青凡笑了声。
“不好意思开口要他送。”
“嘿,爸爸很疼我,我跟他说一声,他会答应的,况且,他也很欣赏你啊!上回我参加比赛那次,在后台时他不是对你说过,如果能把我嫁给像你这么优秀的男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未说完的话停在舌尖。
偷偷觑了江青凡,他正直勾勾看着她,她小脸倏然涨红一片,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她钻,双手急急摆动。
“那个……咳,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到爸爸曾经说过的话。反正……总之啊。你不要花钱买就是了。啊,我想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歌——我先去一楼逛逛喔!”
“嗯。”他轻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