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泥说,你没应允她什么,也没叫她等,她也没说要嫁你,枣泥说,大家在一起那么开心,已经足够,照片由她嘱朋友传给我们,你妈有送礼,也去喝喜酒,说男方是个老实好人,在蒲东开一家小小制衣厂,玛瑙会有幸福。”
大牛看到一对新人合照。
他一心以为抢他爱人的是一个恶俗秃头的中年汉,镶金牙,戴墨镜,一身油膏,穿条纹鲜色西服配大花领带。
但是不。
新郎一脸憨态,只得三十出头,笑得合不拢嘴,牙齿洁白整齐,一边腮上还长着疱疱。
这时豆泥说:“他送玛瑙华侨新村一套公寓房子,还有一辆宝马轿车。”
大牛把电话还给豆泥。
“我载你回家,枣泥做了你爱吃的——”
大牛轻轻推开车门下车。
“大牛,你去何处?”
大牛转过头,平淡地说:“我一个人静一静。”
“大牛——”
“同枣泥姐说,我决定相亲,还有,明日借你证件一用,我想报读建造业。”
“这才是好男儿!”
大牛走离停车场。
豆泥喊:“你散罢心就回来。”
大牛没回头。
他叹口气,一丝牵挂也没有了!一个孤儿,无父无母,爱人已经舍弃他,他走投无路,只得把他乡当故乡。
大牛推开一间酒吧门走进。
他不会喝烈酒,可是对酒保说:“两个拔兰地。”
他把酒灌下喉咙。
原来,这年多苦日子,他活得那样起劲,是因为玛瑙给的氧气。
玛瑙日照,他才不顾一切苦中作乐,那是他一个盼望,有朝一日,可以与她重逢,两人在一起,他向她求婚,递上指环,再在那轮碧清银亮的月色下亲吻她,把她抱回家。
大牛悄悄落泪。
他再要两个伏特加。
有妙龄女子走近,伸手模他二头肌,咕咕笑,“好壮手臂,你时时往健身房?”
大牛缩一子。
“怕羞?”
另一个艳女靠近,也笑个不停。
大牛站起,踯躅出门。
不擅喝的他酒气上涌,走到横巷,一个踉跄,摔倒地上。
还起来干什么呢。
他同自己说:干脆躺下算了,他自怜自艾:一个穷小子,无学历,无亲人,死在这里岂不干净。
他躺在垃圾堆,觉得这就是他的最佳归宿。
孤子午牛不配有更好的遭遇。
他半明半灭那样躺着不动。
忽然听到熟悉声音。
——“我叫你把他带回家,你是哪只耳朵不灵光,你信不信我切下你的笨头!”
那是枣泥的声音。
接着,豆泥也发怒,“姊,你太偏心,大牛有什么事,你紧张得青筋爆绽,你却轻贱我,动辄骂得我像一只狗,这不是我的错——”
这时枣泥惊叫:“大牛,你在这里,你可有受伤?”
她挤进窄巷扶起大牛。
“快,快,豆泥,扛起他上车回家。”
豆泥大声抗议:“他烂醉如泥,呕吐一身,地上又有屎尿,我不碰他。”
枣泥忽然哭泣,紧拥大牛不放。
豆泥惊惶,他姊平时算是铁娘子,极少流泪,这会怕是真正生气了。
他连忙背着大牛上车。
大牛动一动嘴唇说:“对不起两位。”
枣泥哭得更加厉害。
她把大牛紧紧拥在胸前。
“豆泥,回家。”
大牛只觉枣泥温暖的双臂与胸脯像一个小母亲那样安抚了他。
他渐渐静下来,啊,还有人爱他,怕他掉落在垃圾巷子不归,他们姊弟俩找到他带回家。
他耳畔是枣泥哭声,他叫她伤心?不可不可,他要振作,他忽然抓到活下去的因由,他不能叫爱他的人难过。
大牛沉沉睡去。
醒来以为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他已白发苍苍,不必再捱日子,他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像是结结棍棍捱过一身打,他发觉自己半果躺在枣泥床上。
大牛内疚地说不出话。
这时枣泥推门进来,做了姜汤给他醒酒。
他惭愧地问:“什么时候了?”
“还来得及梳洗去开工。”
哦,太阳照样爬起,花儿也照样的开,唉,早知如此,借什么酒浇什么愁。
大牛取被子遮住。
枣泥揶揄:“都看过了,还遮什么。”
大牛整张脸涨红。
枣泥深深吁出一口气。
大牛歉意去到极点,“枣姐,我俩结婚吧。”
枣泥笑出声,“我也剥掉衣裳让你看看,互相扯平,谁也不欠谁,那就不必结婚了。”
谁也说不过枣泥这张嘴。
“我俩是姊弟,怎么结婚。”
这是真的。
“况且,你又不爱我。”
大牛轻轻说:“我会为你挡子弹。”
“你也会冒死救豆泥。”
这也是真的。
“能够起床,就去开工,工作在这种时候最能安慰你。”
大牛挣扎起床,发觉昨晚脏衣服像变魔术似已全洗熨干净。
枣泥问:“你愿意相亲?”
“是。”大牛边穿衣裤边认命。
“选哪一个?”
“你老推荐那个叫宝石的土生女。”
“那是红宝,你眼光不错。”
大牛苦笑。
“下午,豆泥会接你到建造学校报名。”
“明白。”
他到达精次住宅时,遇见装修师庄生,他在顿足发脾气——
“说好把地库装修成上世纪六十年代五十四号夜总会那样,我已尽我所能,现时又改变主意!精次小姐,你难以相处,你不懂艺术,我辞却任务。”
大牛放下工具,看,每个人都有烦恼。
他的脚步有点浮,今日,可不能爬上爬下。
庄生看到他,忽然下了一半气,“哦,你来了。”
大牛轻轻说:“地库毋须改动,我今日完工。”
庄生酸溜溜:“精次小姐说了算。”
这时却有电话找精次。
庄生轻轻走到大牛身边,放下一张名片,“我有个朋友是摄影师,他正找模特儿拍时装照,你可以给他一个电话。”
大牛不感兴趣。
庄生问:“你打算一辈子刷油漆?”
大牛不发一言。
人各有志,有什么好解释。
庄生发牢骚:“我走了,今日不是好日,我四处碰壁。”
精次放下电话出来,看到大牛,松下口气,她斟咖啡给他。
“我的车房需要粉刷。”
大牛答:“我已完工。”
精次失望,“啊,不来了。”
大牛忽然多话:“每种墙壁上起码有十层八层油漆,有时第一层与第四层同样色版。”
精次也笑,她取出松饼招呼大牛。
大牛坐在中午的阳光里,头发、眉睫、须根,都被照得半透明,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精次呆呆看着他,不再忌讳,她心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年轻男子。
大牛这一天相当憔悴,皱着眉尖,并无笑容,那丝阴霾特别感人。
他也忍不住近距离详细看精次,她比他大,约莫有三十出头,皮肤白致如一种瓷器,头发拢在颈后用一枚梳子挽起,她穿白衬衫,以及一种叫“男朋友”的松身牛仔裤,自从这种牛仔裤流行之后,枣泥问大牛要了好几条去。
精次四肢纤细,脚尤其小,足踝美如雕刻。
但是,那样秀美的她为何如此疲倦寂寞。
这时,精次忽然伸出一只食指,轻轻扫描大牛手臂上汗毛,大牛本想缩回手臂,但他该一刻是那样伤感,柔软手指悄悄抚模是那么舒服,他没有改变姿势,手臂上汗毛轻轻竖起,表示谢意。
不过,大牛也没进一步表示什么。
他再笨也知道精次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精次看到他手臂上擦伤之处,“噫。”
“不算什么。”
他取起外套工具走向大门。
“请等等。”
精次递给他一只信封。
大牛道谢收下。
他离开那座华丽的住宅。
豆泥的车在街角等他,一见他便说:“我姊待你恩重如山,你好自为之。”
大牛不出声。
“好些没有?”
豆泥可能不知道,有种伤口,永远不会痊愈。
大牛当下不出声,眼睛看着窗外。
“你看你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人生气。”
车子驶抵社区学院,豆泥拉着大牛走进大堂,在布告板上找资料,“这里,每星期四堂,每课两个半小时,九个月分两个学期毕业,即一年整可拿证书,你要读哪一种?”
一四七是建造业。
这一科比较像男子干的工作。
豆泥相当内行,“来,排队报名。”
豆泥把他的证件全拎出交到大牛手上,在他耳边悄悄说几句,大牛点头。
学校接待员是一年轻女子,抬头问大牛,“报什么科目?”
“一四七。”
“请出示两张附照片证件。”
大牛把驾驶执照及公民证递上。
她核对一下,“嗯,你叫洪豆。”没看出不妥之处。
正想在报名单上加印,忽然钉书机被推跌地下,她转过头去,豆泥迅速把柜台上报名纸替换。
这一张,姓名才写着午牛两字。
接待员顺手在单上加印,“欢迎入学,请过那边做学生证。”
午牛松出一口气。
豆泥得意洋洋,“手法如何?”
简直可与妙手空空儿相比。
午牛慨叹:“嗳,君子可以欺其方,他们这些洋人也已叫咱们教得精明了,过海关就不易。”
豆泥不以为然,“他们是君子?兄弟,南北美洲全有原住民,人家在土地居住数千年,开心地游牧耕种,这批欧洲白人巧取豪夺,硬把土地霸占,骗术包括‘一粒玻璃珠换整个曼赫顿’,然后动辄叫支那人滚回祖家,话没说完,又把土地逐块高价出售……”
豆泥的公民课读得不错。
午牛取得学生证,即时挂在胸前。
豆泥在他耳边说:“一办妥结婚手续,你就自由。”
这说法有点奇怪,照说,有妻室再也不比单身自在。
他们取饼书单及上课时间表离去。
“我载你到餐馆。”
豆泥成为大牛监护人。
大牛神情落寞。
“可要回家休息?”
大牛摇头,他自口袋取出设计师庄生给的名片,“我想到这个地方看看。”
“MyBad摄影室,一家照相馆叫‘我的错’,倒也挖空心思,招牌一见难忘。”
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非标新立异不可。
豆泥忽问:“大牛,将来你做老板,建造公司叫什么名字?”
大牛苦笑,“一辈子有工做已经很好,还想当家作主?”
“叫什么?”他追问。
大牛心里凄酸,不去理他。
“你我一般读完中学,你的成绩比我好十倍,数理化分数全盘优秀,不要为一个女人灭去志气。”
豆泥真是个可爱莽汉。
他把大牛载到摄影室地址。
“枣泥叫我办些事,我一小时后接你可好?”
大牛点头。
他按门铃,有人来应,“找谁?”
大牛看一看名片,“米兰诺。”
“阿米正工作,你在一旁等。”
有人给他一杯咖啡。
他走进摄影室,便知道这名字古怪的工作室实际上工作态度严肃,器材与设备先进,地方洁净,井井有条。
他们在拍摄泳衣广告。
男女模特儿均穿同一款式小小泳裤,女模果胸,也不遮掩,任由化妆师全身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