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母亲的电话来找,二房东豆泥大声叫:“你妈找。”
午牛惺忪起床,地线电话在公用客厅,他套上卡其裤出去,“妈,你早。”
“大牛,汇款收到,两个弟弟十分感激,下学年开销终于有着落。”
午牛唯唯诺诺,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家。”
那边叹口气,“再多耽一年,大弟毕业,你便可以轻松,切莫功亏一篑。”
“我旅游证件一早已经过期,此刻是非法居民。”
“你找枣姐商量,她有办法。”
午牛不出声。
“大牛,你虽非我亲生,但是你生母辞世之际,你才一岁,我亲手把你带大,你吃什么,两个弟弟也吃什么,弟弟们穿你剩下衣物——”
午牛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嘴角不由得牵动,老妈每次有事求他,就把此事重提,因是事实,故此午牛并不烦厌。
“我让枣泥姐与你商量可好?”
午牛又嗯嗯数声。
“大牛你此刻态度洋里洋气。”
“妈妈,保重。”
“唉,自你父亲病逝之后——”
“我今天就找枣泥姐。”
午太太满意地挂线。
午牛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走进厨房做咖啡。
一看标着自己名字的即饮咖啡瓶子空空如也,便哼哼:“谁偷吃?”
豆泥大声回答:“谁又偷喝牛乳偷吃午餐肉。”
午牛坐下搔头,把豆泥的咖啡抢过喝一大口。
“你想回去,你妈不准?”
“我想家。”
“你想玛瑙才真。”
“是,我想她。”
豆泥说:“本市建筑业大旺,一百二十元请不到一工,我介绍你去做黑工,收一百一日。”
“我不熟悉那个行业。”
“到社区学院去学习呀,大师傅负责教导,学费全免,兼提供材料。”
“我没有证件。”
“大牛,你真笨,牛一般,用我的身份证有何不可,都说你我一个样子。”
“鬼才像你。”
“喔唷,你这——”豆泥扑上欲与大牛厮打。
大门一响,有人进来,“喂,两人给我站好。”
大牛连忙听命,“枣泥姐。”
那叫枣泥的女子打扮时髦,穿着时下最流行套装,腰身窄窄,化妆鲜明,眉精眼利,与豆泥虽然是两姊弟,层次不可同日而语。
午牛连忙给她做茶。
枣泥对他说:“大牛,坐下,我有话说。”
午牛腼腆,“我还没梳洗。”
枣泥看着这英俊斑大的年轻人,廿一岁,男性最壮健时刻,稍后体力便走下坡,他一脸胡髭渣,双肩在户外工作晒起一片雀斑,手臂二头肌蹦鼓,非常好看。
枣泥忍不住伸手拧他面颊。
她说:“你妈等钱用。”
“我知。”
“她想你留下多一两年。”
午牛不出声。
“刚才豆泥说过,叫你到学校习建造业,那才是长远打算。”
“我苦无证件。”
“大牛,你妈托我帮你找证件。”
“我不想再做非法之事。”
枣泥拍打他手臂,“我指合法的证件。”
豆泥见亲生大姊如此钟爱午牛,不由得吃醋,“枣泥你从不与我这样亲热。”
“大牛比你可爱。”
“才怪,他脏习惯比我多,他赚钱本领逊我多多。”
午牛笑出声。
豆泥悻悻,“他只不过眼睛长得比我大一点。”
他出门到一家西菜店上班。
枣泥见他离去,轻轻坐近一点,对午牛说:“你妈的意思是,让你对这里结婚,办妥移民手续,把两个弟弟与她一起接过来团聚。”
午牛怔住。
“她苦了大半辈子,大牛,你欠她。”
大牛一口气透不过,作不得声。
“假结婚很普通,我就结过两次,每次收费一万,拿到居留权,再取一万。”
午牛脖子涨红。
“你舍不得玛瑙可是。”
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玛瑙已到蒲东打工,据说,追求她的人极多。”
大牛倔强地不发一言。
“你等她,她等你,即使双方都有诚意,等到什么时候去?你是孤儿,你妈是寡妇,她需要你。”
大牛忽然问:“多久才可取得正式证件?”
“一拿到蓝卡,你就得救,教育、医疗,享用所有福利。”
“登记结婚立刻就有蓝卡?”
枣泥简直是专家,“注册后先给你一张为期一年通行证,那表示你已不是黑市,可以走到街上见光。”
“然后呢?”
“移民局严防假结婚,专喜作突击检查,如半夜或清晨按铃入屋查看你俩是否同床之类。”
午牛没好气,“我回家算了。”
枣泥说下去:“又会打开洗衣机看男女衣裳是否混在一起洗,又或厨房有否剩菜,夫妻得坐下答有关问题,若有可疑之处,即时遣返。”
“嘿,我为何要接受洋人如此侮辱?”
枣泥并不生气,用拇指轻轻捺大牛浓眉,“因为你爱你母亲及弟弟。”
“多久才可获得蓝卡?”
“若妻子怀孕,他们见到未来小柄民腿软,很快批准。”
“孩子叫什么名字?护照?”
“大牛你信不信我掴醒你?”
大牛紧紧握住枣泥的手,“你让我想一想。”
他的手提电话响,他打开听。
“是,是,三十分钟立刻到。”
枣泥问:“叫你开工?”
大牛点头,“粉刷工程。”
“正式取得蓝卡及建造业执照,穿川过省,都容易找到工作。”
大牛只是陪笑。
枣泥叹口气,“我替你俩做了几盘菜,我自车厢取饼放冰箱,你俩——”
枣泥是神奇人物,比大牛大不了几岁,生活头头是道,白天做二手车买卖经纪,晚上在酒吧任职。
其余,只要有利钱可赚,什么都可以做,不过,枣泥一早同自己说:卖艺不卖身。
十年八载下来,她混得相当出色,有车有屋,衣着光鲜,而且,业内颇有名堂,认识许多三山五岳人马,因此,坚决否认是地头虫。
这幢两房公寓也属枣泥所有,追起租来,穷追猛打,十分凶悍。
厨房后一间六乘八小小杂物房,租给一个华裔大汉,一个月来一次,放下租金,进房取货存货,十分神秘。
豆泥一次问:“储物室里藏什么?”
枣泥如是答:“不关你事不要问。”
大牛从此记住这句忠告。
他来不及淋浴,换上开工服便出门。
途经快餐店买了咖啡三文治。
因无身份证明文件,看到制服人员他神情不安。
也许,是该为前途设想了。
公路车把他载到目的地,他敲门。
工头阿海看见他十分高兴,“大牛,找到你真好,你出名尽责,一连七天,你可不准往别家,先支你三天薪水。”
话没说完,一个穿西服一派艺术家模样的年轻男子迎出,“我是室内设计师庄生。”一抬头看到俊朗的午牛,怔住。
他带午牛进屋。
“屋主忽然对先前挑选颜色不满意,要作更改,全屋墙壁面积万多平方尺——”他深深太息。
午牛对这种疙瘩人客司空见惯,只是微笑。
“此刻她挑这个叫‘天使的呼息’颜色,天使有呼息?呼息还有颜色?”
阿海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打开油漆罐,原来是极淡的虾肉色。
“她用来配一盏天然茶晶水晶灯,灯已运至,就在那边。”
阿海取来铝梯,“大牛,你够力气,我们两人先把灯挂上再说,西装客,”他对庄生说:“你也别站着,帮手拉电线。”
他们三个男人把水晶灯挂上旋牢,阿海拨下电掣开亮。
庄生说:“好家伙,真够别致。”
那是一盏古董水晶灯,颇多破损,但仍然闪烁美丽。
这时他们听见高跟鞋咯咯响。
装修师连忙转身,“精次小姐。”
阿海怕烦连忙躲到别的房间去。
大牛站在铝梯上整理水晶缨络。
那女子走近,未抬头,便闻到楼上年轻男子的汗息,她的目光朝上看,只见那少年光着上身,举高双臂,腋窝浓厚深色汗毛犹如原始森林般,腋下还有一行纹身。
他强壮双腿踏在梯子上,正伸出手去整理水晶灯流苏,身躯略略打横,姿势优美,像一只豹子爬在树干上。
女子看得发呆,要过一刻才定下神。
她轻轻吸口气,退后一步。
装修师连忙说:“大牛,试一试新漆。”
大牛见有女客,取饼旧汗衫套上。
大牛走下梯子,撬开漆罐,不徐不疾将油漆倒在盘里,用滚筒漆到墙上示范。
做那样简单的劳作,姿势却是那么好看,那女子掩不住讶异之情。
只见三个颜色深浅只差一点点,不留心根本分不出。
女子走近一点。
她发觉她身量只到年轻男子肩膀,而她,并非一个矮小女子。
这时装修师咳嗽一声,“精次小姐,中间那个颜色可好?”
大牛微微让过身子,让她看仔细。
她却又稍靠近一点。
大牛不去看她,低头垂目。
女子终于说:“就中间那个好了。”
设计师与工头都吁出一个气。
大牛暗暗好笑,这个屋主,不知给他们吃了多少苦头。
工头说:“我们喝茶去,半小时回来。”
大牛跟工头到前园,坐在货车车斗,喝咖啡吃热狗,忽然之间,女佣出来,捧着一篮水果,放下说:“精次小姐给你们解渴。”
工头阿海一怔,大牛老实不客气,挑了一只大大蟠桃,一口咬下,汁滴四射。
他们回到屋内,女主人已经离去。
大牛用心漆好一面墙壁,站远些看,满意,又漆好其余三面墙壁。
第二天一早,他又到住宅报到。
大门虚掩,他发觉楼下会客室多了一张白柚木大书桌,桌上有私人电脑及文件,以及一个银制名牌,上边写着VictorySeiji,那是女主人名字吧,她叫精次胜利,很明显是日裔。
人家女子都叫维多利亚,含蓄些,即胜利女神,她索性叫胜利,真干脆。
有人自厨房走出,原来就是精次小姐,她一手握一杯咖啡,递一杯给大牛。
大牛伸手去接,发觉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像玉葱般,这样的手,分明从来毋须干粗活,今日斟咖啡算是例外。
他接着看到一张雪白鹅蛋脸,五官秀丽,但不知怎地,美目有点倦意。
大牛忽而想起玛瑙一双瞳仁,那是何等闪烁亮丽,简直像两颗宝石。
他看她,她也详细看他。
这个拒绝处理体毛的年轻油漆工人恁地好看,像北欧时装杂志里模特儿。
她见过许多许多许多英俊男子,什么国籍与年纪都有,却皆不如这个叫大牛的年轻人,他自然天真不经意和气神情最叫人怜惜。
她不说话。
他也没有。
她坐到房间,处理案上工作。
工头来到,见到女主人,好不讶异。
他问:“天花板漆何种颜色?”
精次挑样板,指一指象牙白。
“我叫人把油漆送来,大牛,你先做这两扇门,也要象牙白,手扫漆。”
大牛从始至终没听到精次女士开声说话,猜想她的声音动听。
这女子身量纤丽,穿合身套装,品位优雅,通常是黑白灰,在室内,她穿一双绣花鞋,深紫色面子,绣翠绿色牡丹花。
收工时阿海问他:“好看吗?”
大牛不出声。
“年纪与身份都不对,”阿海善意提醒,“你自己当心。”
大牛好笑,阿海怕这位女士会非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