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烈宗皇帝三年,雍都,富贵巷。
顾名思义,富贵巷之所以叫了这么个名字,自然是因为居住在这座巷子中的那几家人,全都是显赫一时的勋贵之家。
因为大燕国的皇权集中制和挑选储君的需要,所以王爷们从来不会封到外地去,都是住在京师,以方便和宫中亲近走动。
可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上天给了萧氏皇族太多优秀君王的缘故,这个大燕最显赫的族中却是子弟单薄。开国到现在,也不过寥寥三十几个王爷。如今的后代子弟加在一起,算上宫里头的那一位太子和宫外几名皇子,竟然只有三十人。
都说高处不胜寒,大燕的萧氏君主却很不喜欢孤家寡人的绝对权威和孤单滋味,所以王爷们统统是居住在皇宫四周,方便随时应召进宫。
也因此,嫏嬛公主府在离宫稍远的富贵巷中,可就算是势力最大的一家勋贵了,其府内的气派和富贵自不必提。
这富贵巷虽是权贵云集,但因为两旁府第的大红中门全是相对而开,所以平日里除了传旨太监和几个守门的家丁之外,几乎没人敢在这巷子里停留。倒是各府的后门角门那些巷子热闹非凡,小吃摊子杂耍把式应有尽有,来往行人也是络绎不绝。
这一日,在嫏嬛公主府的后门,就聚集了好些人牙子,每一个身后都排着十几二十个男孩女孩儿,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
之所以聚集在此处,便是因为公主府今日要添几个下人。谁都知道这位公主乃是皇上一母同胞的长姐,深得皇帝敬重,夫家又是大燕国有名的富贵之家,若是能在这里卖出去几个孩子,得的钱足有别处好几倍。所以这些人牙子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此时那管家就一个个叫了人进去,在他身后,是几个面无表情的婆子,这都是跟随公主出宫的嬷嬷和祁家的老人,眼光是一等一的毒辣,那些男孩女孩只要叫她们看一眼,心里就大致有了数。
“十月,十月。”
管家看着手里的单子扯脖子喊了一声,接着就见一个人牙子跑上前,身后跟着个女孩儿,点头哈腰的笑道:“李管家,在这,在这儿呢。”
李管家偏头看了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心想这也太清瘦了吧?虽然模样儿不错,但是这么纤瘦的身子,除了会勾引小侯爷之外,还会干什么?
心里想着,他却只是负责喊人的,筛选工作却不是他的分内中事,因此就一点头,示意人牙子把小女孩儿带到了几个嬷嬷面前。
几个嬷嬷的老眼在女孩儿脸上身上一扫,便都撇了嘴,其中一个尖声道:“这未免太瘦了吧?能干什么?”
“嬷嬷们别看她瘦,力气却大,一顿能吃两碗饭。我若不是实在养不起她了,也不舍得把她卖到别人家,留在我家里,正经能帮我媳妇做不少活儿呢。”人牙子点头哈腰的解释着。
“是吗?有这种事?”
另一个嬷嬷本来都要打发人走了,听见这话却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伸手,指着东北边放着的一桶水道:“去,若是能把那桶水提起来,就留下你。”
“给饭吃吗?管饱吗?”
被叫做十月的丫头仰起脸,大眼睛闪烁着渴望的光芒。还不等嬷嬷们答话,她身后的人牙子就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斥道:“想什么呢?你要是留下来,就等于是掉到面缸里,想吃多少都行。”
“哎,好嘞,不就是一桶水吗?十桶也没问题。”十月一听说吃多少都行,立刻开心起来,几步飞跑上前,提起那桶水就在原地转了四五圈儿。
“好,停下,停下。”
嬷嬷们被转的头都晕了,吃惊于这秀丽女孩儿的大力气,彼此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就微微露出笑意,招手让女孩儿上前道:“若是留你在府里,让你好好伺候小侯爷,你乐意吗?”
十月睁大了眼睛:“管饱就成,我什么都会干。”
“行,那要是你留下来,伺候小侯爷伺候的好,说不定将来还有福气做小侯爷的妾和姨娘,你乐意吗?”
十月还是那句话:“管饱就成。”
几个嬷嬷哭笑不得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深吸一口气,就正色道:“若是做了少爷的妾或者姨娘,就不能吃饭吃得饱饱儿的,而且也不能大口吃饭,要在饭桌上,小口小口的细嚼慢咽。一旦别人停了筷子,不管你吃没吃饱,都不许再吃……”
“啊,我不做,我不做了。”
十月俏丽的脸蛋一片惨白,一听见嬷嬷的话,就没命躲到人牙子身后:“干爹呀,不要把我卖来这里了,她们都不肯管饱的说。”
“做梦吧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小侯爷能要你做妾做姨娘?”
人牙子又拍了十月一巴掌,便陪着笑向几位嬷嬷道:“嬷嬷们的心思我清楚,这孩子虽然就认一个吃字,但是只要把话说开了,她知道厉害之处,就打死也不会做。更何况嬷嬷们看看她这模样,这粗俗的气质,哪里配去伺候小侯爷呢?更别提让小侯爷动心了。所以实在不必担心。”
几位嬷嬷互相看了一眼,最先说话的那个便沉吟着道:“既如此,那就留下吧。我看这孩子实诚,倒是比那些心里有算计的强。”
于是十月光荣地成为了公主府的一名粗使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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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爷祁振南乃是公主府里的一轮明月,这是路人皆知的事。
只因为嫏嬛公主和夫君恩爱情深,以至于祁家侯爷不肯纳妾,夫妻两个又直到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儿子,真是宝贝的如同手上明珠一般。
偏偏侯爷在祁振南十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剩下老太太元太君和嫏嬛公主,自然就对这根独苗苗宠爱无比。
祁振南却并没有因为这番溺爱而成长为一个纨裤子。因着萧氏皇族对子弟们的严厉,他长到如今十八岁,也是文武双全,颇得皇帝舅舅的赏识。就是有一个纨裤们共同的缺点:那便是风流成性。
因为身世显赫富贵,那些府中稍微平头整脸一些的丫鬟们,一旦得小侯爷多看几眼,哪个不在心里琢磨两圈儿?
少女乃女乃那个位子自然是不用肖想的,若不是算命的说过小侯爷要二十岁后成婚方能保一生平安富贵,只怕上门保媒的能踏破门坎儿。那位子自然是属于王公贵族家的名门闺秀。
但若是能做上一个小妾,哪怕只是一个通房丫头,小侯爷心情好时,从手指缝里赏下几件东西,也就足够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公主府中的丫鬟,面貌普通的根本就进不了这个门儿。也因此,祁振南在府中可说是如鱼得水。即便嫏嬛公主和元老太君再怎么严防死守,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丫鬟,却仍是挡不了这个宝贝儿孙的桃花运。
这祁振南却是一个最无情的人,勾上手的丫鬟不过是赏些首饰明珠金银,然后转眼就忘,从不肯付出一星半点儿的情意。
饶如此,那些丫鬟们大多也是甘之如饴。能和这样丰神如玉人中龙凤般的小侯爷一夜春风,还有不菲的赏赐,这一生也就不枉了做一回女人。
就因为如此,不论老太君和嫏嬛公主怎么强调女人要自重自爱,却依然阻挡不了飞蛾扑火的丫鬟们,若不是顾及到公主府的颜面,两个女人恨不能把府中丫鬟全都换成见不得人的丑八怪。
十月此时就正在接受那些早几年进府的丫鬟的“授道解惑”,听她们津津有味的讲着这位小侯爷的风流史,言谈之间,似乎恨不得下一个爬上小侯爷卧房里那张大床的就是自己一般。
“我常听干爹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小侯爷既然是身家显赫,风流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吧?”这是十月最不解的一点:“为什么公主和老太君就这么在意呢?”
“你真是傻,难道不知惜福养身的道理?男人们若是过多流连在这种事情上,任他铁打的身子,将来也要被掏空了。你没看就连皇帝,如今宫中的妃嫔也很少吗?几百年前的前朝是怎么灭亡的?还不是因为那些皇帝美人太多,结果都被掏空了身子。”
漂亮的小丫鬟潭儿侃侃而谈,好像她亲眼见过几百年前的皇帝被美人掏空身子的过程似的。正讲的高兴,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喊:“潭儿,十月,小侯爷回来了,赶紧预备热水。”
“哎,知道了。”
潭儿喜动颜色的站起身来,拉着十月的手笑道:“快点儿快点儿,小侯爷陪皇上射猎,这都去了三日,如今才回来。可怜你这个前儿进府的,这两日总听我们说小侯爷小侯爷,如今终于可以见着他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你可别看呆了眼。”
十月撇撇嘴,心想除非小侯爷长得像烧鸡烤鸭,不然他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吃,我有什么可看呆眼的?
祁振南因为酷爱红粉佳人,所以他所居住的“明月轩”里并没有小厮,只有外出时,才会传唤自己那两个贴身小厮或者侍卫。
也因此,明月轩里的丫鬟就有十几个,加上管事媳妇和粗使婆子以及小厨房的厨娘,足足有将近三十个下人。
为小侯爷预备热水这类活计,平日里是需要四五个小丫鬟一起的。但如今有了力大无穷的十月,就没那几个小丫鬟什么事儿了,她们只能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十月提起两大桶热水飞奔进浴房,“哗啦哗啦”倒进那足够三四人同时洗浴的大木桶里。
“好了,热水都预备好了。”
十月放下桶,拍了拍手掌,看着几个小丫鬟目瞪口呆的惊讶样子,她不由得笑道:“这有啥?比起我在干爹那里干的活儿,只提几桶水,实在算不上什么。”
潭儿等傻傻的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走出去,恰巧看到祁振南正坐在廊下吩咐着:“今儿拿回来的野味,送去了老祖宗和公主那里一些,剩下的都拿了回来,我看着咱们也吃不了,春柳秋菊,你们家恰是在后廊上,便拿两只兔子山鸡回去,还有两只鹿腿,吩咐厨房收拾干净,晚上咱们烤着吃。”
吩咐完了一回头,只见三四个小丫鬟站在那里,秀丽面庞上都红扑扑的,痴痴的看着自己。祁振南对这种情况也是司空见惯,只不过其中有一个竟流下了口水,这也有点太夸张了吧?
心中觉着好笑,祁振南便潇洒站起身来,轻声对那些小丫鬟道:“洗澡水这么快便放好了?今儿动作倒是迅速。春柳,等下给她们每人一百钱,这活儿也是辛苦。”
春柳答应了,祁振南就往前走去,路过那几个小丫鬟时,只见其他几个都娇羞垂首,唯有一个丫鬟还是直勾勾眼望前方,恰恰就是那个流着口水的丫鬟。看这模样,倒不像是为了自己流口水的。
富家子弟,每日里也不用为衣食忧愁,又喜欢美人,因此此时难免泛起了一丝好奇之心,祁振南便伸手在那呆住了的丫鬟面前晃了晃,大声道:“想什么这么出神?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鹿……烤鹿肉。”
十月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舌忝了舌忝嘴唇,看在祁振南眼里,倒有几分魅惑之意。
他眼珠子不禁一转,正要让十月进去伺候自己沐浴,却见这小丫鬟用袖子一把擦去口水,转身抬起头亮晶晶看着春柳,兴奋道:“春柳姐姐,我……我是不想着那鹿肉的,那是少爷和姐姐们才能享用的东西,但是……那个骨头……要是剩下来,可不可以……”
“咳咳咳……”
祁振南冷不防就让口水呛得咳嗽起来,十月听到咳嗽声,不由得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祁振南正古怪的看着她,只吓得她把鹿肉骨头都丢到了脑后,唯恐自己刚刚出神的时候犯了什么错误,连忙跪下道:“小……小侯爷,奴婢知错了。”
“知错了?”
祁振南瞪大了眼睛,心想我有说过她犯错了吗?但这时候玩心上来,因此眼珠子一转,便呵呵笑道:“是吗?你错在哪里?”
“奴婢……奴婢不该想着那鹿……鹿腿的骨头。干爹说,人不能太贪心。奴婢过去在家里,窝窝头都是美味。如今来了府里,每天都有大白馒头吃,还有面条。奴婢竟然还想着鹿腿骨头,这便是贪心,万一少爷要是恼了,馒头面条也不给吃,连窝头也不管饱,奴婢……奴婢就活不下去了。少爷,奴婢知错了……”
祁振南眼睛都有些发直,看向春柳和秋菊道:“这是什么时候儿来的新丫头?是从哪儿逃难过来的吗?奇怪,我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边,可没得到什么地方遭灾的信儿啊,莫非是那些官员好大喜功隐瞒不报?似乎也不至于。”
春柳秋菊都笑了起来,因为祁振南和她们也没有架子,秋菊就推着他往浴房走,一边笑道:“少爷就别操心了,这哪里是逃难的丫头?是前儿老太太面前的梁嬷嬷送过来的。说是这丫头好吃,吃得多力气也大,送过来给少爷做粗使丫头,刚刚许是听见烤鹿肉,就馋了。其实也是个不懂规矩的,你就再怎么馋得慌,也不该在少爷面前流口水啊。”
祁振南这才释然,听到秋菊这么说,便微微一笑道:“这也是真性情,如今人多是心有算计,像这样憨厚的倒不多见,罢了,不用苛责她。既然馋得这样儿,今晚烤鹿肉的时候儿就把她带上。”
“是,奴婢知道,爷从来就是这么大度。”
秋菊忍不住摇头笑着,这个爷什么都好,就是对女人太心软了。怪不得老太太和公主都十分操心,唯恐他将来在女人身上吃了亏。
“十月,你今儿可吓死我了知道吗?你就再怎么馋得慌,也不该在爷面前流口水,幸亏这是咱们爷大度,若是去了别人家你试试,一顿大棒子就把你赶出去了。口水啊,多恶心。”
下人房里,潭儿劈里啪啦的训斥着。十月点头受教,心里却不以为然,暗道既然少爷是风流成性,可见也没少和女人亲嘴儿,亲嘴儿就难免沾上对方的口水。有什么?干爹干娘有时候还互相调笑,说对方的口水香甜呢。
十月虽然快十七了,却是天真烂漫,府里规矩所限,她绝不敢在人前议论这些话,却不妨碍在心里想着鄙视着。
因把手里最后一口馒头吃下去,然后喝了碗底剩下的那点白菜汤,才一抹嘴巴道:“吃饱了,潭儿,咱们是不是可以出去玩儿了?”
潭儿没好气的看了桌上几个空碗一眼,嘟囔道:“六个大馒头,一碗汤,还有这些菜,你要是再不吃饱,就算是公主府也不敢要你了。敢情好,你这食量快比上一头猪了。”
“嘿嘿,干爹也经常这么说我。所以这回把我卖出来,还得了银子,他一定很高兴。”
十月站起身,拉着潭儿刚要出门,就见小丫鬟四儿过来,口气里有些酸酸的道:“十月,小侯爷说,你既是馋那烤鹿肉,就让你过去伺候,到时候鹿肉烤好了,也给你一块尝尝。”
“啊?真……真的?”十月的眼睛都瞪大了:“爷不但没怪我,还说让我过去吃烤鹿肉?”
四儿看见她兴奋的样子,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冷笑道:“且别高兴得太早,爷是说给你鹿肉吃不假,但这鹿肉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一屋子如花似玉的大丫头,鹿肉不让你烤让谁烤?到时候在那炭火前,你就知道滋味儿难受了。”
十月浑没发觉这话里的酸意,连连摆手道:“有鹿肉吃就该叩谢满天神佛了,干点活儿也是应该的。啊,幸亏我刚刚都吃饱了,不然我还真怕到时候忍不住,把那些鹿肉全吃了,如果真是那样,就算爷再大度,也容不下我了吧?嘿嘿,嘿嘿嘿……”
四儿嘴角抽搐了几下,恨恨对十月道:」好了,你快去伺候吧,当心晚了,连鹿骨头都剩不下,还鹿肉呢。」
说完见十月一溜烟跑了,她这里就对潭儿道:“你瞧瞧把她张狂的,不就是爷今儿高兴吗?有什么?来日若是有机会,我们兴许还摊上比她更体面的差事呢。”
潭儿笑道:“十月就是这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怕她去了,看见鹿肉,连爷是谁都忘了,你和她吃什么醋?”说完便出了屋子,这里四儿想一想,的确,十月绝对是看着吃食就不认人的,心里这火气方平下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