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曲风荷并不知晓自己在这几日中,究竟透露出与自己相关的多少讯息,但就算透露得再多,如今由沈惟明口中道出的这些事由,却是连她自己都尚未成形的思绪,而他竟能一语道破,并且还极有可能一语成谶!
毕竟她太明白自己并不具备成为一名当红名妓的条件,若想直接前往逃诩城中最具规模的青楼,绝不会被看中,而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确实只有围事一职。
但她与他,明明只有几面之缘,为何他竟能在先前便知晓她“夜破”的身分,如今又能看透她的动向?
难不成他有读心术……
“我是很神,但还没神到那种境界。”望着曲风荷努力凝思的模样,沈惟明不催也不劝,就那样微笑地望着她的侧颜,直到她转眸望向他后,才又再度开口,“想探知消息,青楼确实是条路子,可是连死都不怕的你,志向或许可以更大些。”
“我不需要跟任何人合作。”尽避明白沈惟明说的全是事实,但曲风荷依然不想让自己成为受人摆布与牵制的棋子。
“我很佩服你的骨气。”淡淡地笑了笑,沈惟明直视着曲风荷的眼眸,“可其实就算我不提,你自己应也早已明白,现今只靠有骨气的你一人,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
彻底无语了,因为曲风荷确实早已明白,明白自己那些零星的破坏,破坏的只是玉石散运送到各城县的现货,只是毒散分布的下游,而那上游的顶端、那生产这些毒散为害世人的始作俑者,光凭现在的她,是永远碰触不到的!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做得到吗?
而这个男人,又究竟想藉由她来做些什么呢?
“你想怎么做?”由于心中存有太多疑虑与考量,更不想再与沈惟明高来高去的对话,所以曲风荷干脆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培养完你后再利用你。”
这个答案,沈惟明回答得是那样理所当然,但曲风荷却也接受得那样理所当然。
毕竟她早明了他是个商人,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会做蚀本生意的。
“培养我成为什么?”所以,曲风荷又问。
“逃诩第一歌舞妓。”沈惟明微微一笑。
“你开什么玩笑?”愣了愣后,曲风荷忍不住瞪向沈惟明。
是的,他开什么玩笑?逃诩第一歌舞妓?她?
她意料之中的回答应该是要培养她成为第一流的沉默杀手,就算不是,也是情报贩子之类的人物,可他竟说要培养她成为必须具备天籁歌唱嗓音,以及动人婀娜舞姿的歌舞妓?
“你有副与生俱来的好嗓,与教人惊艳的俐落身手。”望着曲风荷微微抽搐的右颊,沈惟明对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后继续说道:“尽避想成为逃诩第一歌舞妓,只有副好嗓和俐落身手还远远不够,但只要你愿意,这头衔对你来说绝对如同探囊取物。”
“我为什么要成为逃诩第一歌舞妓?”望着沈惟明那明明像玩笑,却又一点都不像玩笑的说法,曲风荷不禁轻蹙蛾眉追问着。
“因为被酒色所惑的男人通常都守不住秘密。”
“那我在一边听着就是。”
“枕畔私语你也听得着?”瞟了曲风荷一眼,沈惟明淡淡说道。
枕畔私语?那意思是她不仅要成为一名歌舞妓,还必须成为一名卖身的红倌了……
也罢,无论是清倌还是红倌,只要能打探到她想要的消息,她什么都不在乎!
可她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如此信心十足地相信她可以成为“第一”?
“我的个性很差。”曲风荷眯眼提醒着沈惟明。
“没事,男人天生爱征服态度个性差、架子大的冰山美人。”沈惟明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我说话很直。”曲风荷又说。
“没事,男人天生犯贱,天天给他说好听话,他反倒觉得烦腻。”
“我长得不好看。”
“你那露在面纱外,让男人唯一能望见的眼眸已远远超出标准了。”
沈惟明接连几个“没事”的回答,令曲风荷彻底明白,此刻无论她抛出什么样的难题,对于心中早有盘算的这名男子而言,根本没有一个会成为问题。
“是的,对我而言,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而且我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会改变,”恍若看出曲风荷心底所思,沈惟明对她点了点头,“你可以有一晚上的考虑时间,当你做出留下决定的那日起,你便在我府中住下,我会延请最好的老师,将你打造成逃诩第一歌舞妓。”
“这期间你会要我替你做什么?打探什么消息?”思量了许久后,曲风荷终于咬牙问道。
“这期间你什么都不必为我做,更不必为我打探些什么,而待你以逃诩第一歌舞妓身分亮相后,你同样什么也不必为我做,不必为我打探什么,只要让我知道座上客有谁就行。”
只要知道座上客有谁就行?
听着沈惟明那云淡风清的回答,曲风荷真的愣住了。
“我实在看不出来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所以,瞪了沈惟明半晌后,曲风荷忍不住地喃喃说道。
“看不出来?那就对了。”
听到曲风荷的话后,沈惟明伸了个懒腰后站起身,眼眸缓缓望向窗外,唇旁扬起一抹痞之又痞,却又迷人至极的似笑非笑。
“因为世人一望即知的好处,不会是真正的好处,因为真正的好处,往往都存在于世人俯仰可及,却总被忽略的细节处中。”
听着沈惟明那似有所指、意在言外的话语,曲风荷的脑子着实有些混乱,但她明白,她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自信、观察力细微且精于算计的狡猾狐狸。
她真的能待在这种人身边,并还依然保持住自己的信念与理智吗?
而他说的话,真的能相信吗……
“最后一个问题。”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曲风荷突然抬头望向沈惟明。
“请说。”沈惟明含笑地望着曲风荷。
“为什么知道我是天孤城来的夜破?”
是的,为什么会知道这个除了她自己外,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
“你自己告诉我的。”想都没想,沈惟明便这样回答。
“我没有。”沈惟明的这个回答,曲风荷同样不需思考就直接否绝。
“你每回说“你”字的咬字发音都较寻常人用力,而整个勒琅国,只有自小出生,并居于号称“风城”超过十年的天孤城人有如此习惯。”
“泥?你?弭?溺?”听到沈惟明的话后,曲风荷不由自主的念起了几个发音相同的单字。
“还有,下回干完坏事后,再怎么忙,都请记得换双鞋。”望着曲风荷紧皱着眉在那儿“你”来“泥”去的可爱模样,沈惟明呵呵一笑,“因为寻常人绝不会半夜没事去倒挂在城中唯一一棵被人称为“上吊树”的青榆树树梢上,更不会被人试探性地随口问了一句后,就心虚转身消失不见的!”
三年后城西大众戏楼
“听说了没有?继上个月李尚书还没坐热,就被风姬轰出去的事件后,昨儿个哪!那三位东都来的大人,连醉凝楼的门槛都没瞧见呢!”
“何止门槛没瞧见啊!连那千里进贡的上好绫罗绸缎,都给当垃圾扔出门去了!你们就没看到,当风姬冷冷甩他们一句:““赶紧的给我办正事去,少没出息的只知道乾领公俸不干活儿”时,那几个人脸上那又窘又痴迷的可笑模样。”
“是实话啊!朝廷发他们薪晌,本来就不是让他们来逃诩吃喝玩乐用的。”
“可是除了风姬,谁敢当着面说这话啊!又除了风姬,谁说出这话后不等着被人收拾啊!”
“那可不,但谁让风姬脾气冷归冷、怪归怪、硬归硬,可那听了后让人心情豁然开朗的绕梁歌声,那望了后令人魂萦梦系的绝艳舞姿,普天之下,她若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
“那是自然,要知道,风姬那“逃诩第一歌舞妓”之名可不是自己叫着玩的哪……”
明明是高朋满座的戏园子,明明台上的演员演得那样卖力,但台下的看馆们在看戏的同时,口中谈论的话题却只围绕着同一个人物。
而正当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之际,突然,一个含笑的慵懒嗓音由二楼的居中豪华包厢里传出——
“听到众人如此夸赞我们的风姬,我真是既感慨又感动哪!”
“看戏就看戏,少在那里胡扯八道。”脸依然朝向戏台的方向,一身男子装扮的曲风荷坐在火炕旁的座椅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淡淡说道。
“问题是我今天不知为何,一点看戏的心情都没有。”沈惟明调整了一下火炕上的卧姿,百无聊赖地用左手撑着下颊,然后右手举着摺扇将桌上的瓜子一颗颗的拨到东边,再一颗颗地拨回西边。
“不想看就别来。”
“那可不行,人家特地邀了我,我却没来,那不摆明了给人下不了台。”望着曲风荷淡漠的侧颜,沈惟明呵呵一笑。
“你因为想给人面子,以至于不得不傻坐在这里是你自己的选择,没人逼你。”说完了这句话后,曲风荷终于将脸转问了沈惟明,“所以你能不能别吵我看戏?”
“你若真看了进去,我自然不会吵你。”回望着曲风荷微眯的眼眸,沈惟明笑得那样俊邪。
瞪着沈惟明脸上那有些气人的自信笑容,半晌后,曲风荷才又别过眼望向戏台,“你这回做的曲子太诡异了。”
是的,虽然曲风荷很不想承认,更不明白沈惟明是由哪点判断出她的心不在焉,但她今日确实无心看戏。
而她无心看戏的主因正如她自己所言,是出在这一回她即将要唱的曲子上——沈惟明亲手谱的曲子。
其实,由她在醉凝楼以“风姬”之名初试啼声、惊艳全场至今的每一首曲子,都是出自沈惟明之手,可这回,她着实对他做出的新曲有意见。
“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听到曲风荷对自己这回新曲的评价,沈惟明好整以暇地轻扬着摺扇,“更何况就是知道你能唱,我才写的。”
“那首曲子是个人都唱得了。”望也没望沈惟明一眼,曲风荷冷冷说道。
是的,这就是让曲风荷觉得诡异的地方。
尽避至今她依然觉得奇怪,奇怪像沈惟明这样一个满身铜臭的市侩奸商竟有谱曲的嗜好,并还能谱出那般美妙的曲子来,但过往,他所谱的曲子都具有相当的难度,但这回,他却做了一首谁人都唱得了的曲子!
“一点也没错,所以开唱后,请别忘了告诉我是否有人天天去捧场。”
虽然沈惟明的回应是那样的云淡风清,却足以让曲风荷明了他的言外之意,因此耸了耸肩后,曲风荷再度将脸转回戏台,继续撑着下颊嗑着瓜子。
“但万一那人第一天就不小心被我轰出去,我可不负责。”
“自然不用你负责。”听到曲风荷的话后,沈惟明哈哈一笑,“而且我保证绝对会跟随所有逃诩城民的脚步,对你的所作所为鼓掌叫好,引以为傲。”
“不好笑。”曲风荷冷冷瞟了沈惟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