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阵仿佛被千年寒冰围绕着的冷。
被那股极冻感冻得身子缩成一团,却依然感觉不到任何暖意时,尔书雅终于缓缓睁开如千金重的眼皮,然后望着眼前微微跳动着的火光与暗影,脑中一片空白。但由颈部传来的那阵微痛感,却令尔书雅明白自己仍存活于世间。
她,活下来了!
那会是谁救了她……
在意识终于缓缓重回脑际之时,尔书雅别过头去想看清自己的处境,她望见的却是一屋子的书,各式各样、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书。
而在那群书堆之中,有一个小小的案桌,案桌旁坐着一名低着头、全神专注于书中的年轻男子。
“说话。”仿佛发现床上的尔书雅已然苏醒,仇愬头抬也没抬地冷冷说道。
“我名唤尔书雅……今年十四岁……”虽不明白仇愬为何改变主意留下了她,但她却明白如今自己的性命,依旧悬在他的一念之间,“今日……”
“五日前。”
五日前?她竟昏迷了那么久?
“是……”尽避完全的不明所以,但尔书雅还是乖乖改口,“我是五日前抵达逃诩的,目的是为了治病。”
“谁带你来的?”
“鬼族长老孙林,孙爷爷。”
“有多少人知道你来了?”
“三人,孙爷爷、张姆妈,以及……”说到这里,尔书雅心中一痛,再忍不住地低下头去,“薛爷爷……”
““立命之策,尽在玄黄”,接下去背。”
“是……”听着仇愬口中突然冒出的文句,尔书雅明白他是想测试自己的能耐,因此尽避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将那篇艰涩策论的后文一字不漏的背出。
“对天道三年的武威赋税令有何看法?”
“天道三年的武威赋税令虽看似严缜周密,然而实际施行起来的最大障碍却也正是……”就这么一问一答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仇愬不再问尔书雅任何问题,继续埋首于书堆之中。
他这模样,是打算留下她了吗?
坐在床上,早一身冷汗的尔书雅动也不敢动地望着仇愬,这名全鬼族,甚至全勒琅国人们眼中又畏、又惧,最冷血无情的仇“卫队长”。
勒琅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以尚武的东勒族为首,爱好清幽的鬼族为次,而逃诩,本是鬼族的聚居地。
三十年前,在东勒族有意开疆辟土之时,未待鬼族长老们将议和书送上,鬼族叛贼李东锦却先行大开城门引东勒族入城,并假借“上意”血洗异己,令得与其不同派系的鬼族幸存者不得不四散潜逃。
勒琅国建立后,定“逃诩”为首都,而李东锦因“开国”有功,自然得攀高位,而后,他更一手创建了“卫场”,表面上看似是逃诩鬼族的管理部门,实际上却是秘密消灭鬼族异己的恐怖机掏。
卫场之中,以“青衣卫”的行动最为剽悍、冷酷,就连逃诩城内的东勒族人都会闻之色变,而如今,尔书雅眼前的这名男子,便是卫场有史以来最受李东锦青睐,也最令鬼族恨之入骨的青衣卫卫队长。
人们说他无血无泪,一生只为权力与野心而活;人们说他果断、孤傲、不近人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且使命必达;人们说他……
必于仇愬的传说,尔书雅听过很多很多,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竟如此的年轻,而且刻苦上进。
是的,刻苦上进。
明明是一名武官,可他看过的书似乎远远超出一般文士,思想、见解更是超乎寻常的缜密与大气。
面对着这样一个有野心、有狠劲、有执行力的无情男子,小小年纪的她,就算贵为苏拉,真的有能力与之抗衡吗?
“你绝不能再继续留在卫场里。”沉思许久许久之后,在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屋中后,尔书雅主动开启了这个话题。
因为如今她既已成为过河卒子,那么至少她能保住多少人,她就必须保住多少人,特别是曾默默保护过多少鬼族同胞,而今却身陷囹圄的薛密一家……
“怕我功高震主?”仇愬翻动着书页淡淡说着,“那我内敛点便是。”
“就算再内敛,你那身冷兵器似的寒铁光芒终究是藏不住的。”尔书雅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到别的地方就不会功高震主了吗?”仇愬冷笑一声。
“会。”尔书雅点点头,“但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这样的你。”
“什么地方?”缓缓抬起头,仇愬第一次抬眼正视尔书雅。
“宰相府。”
“别告诉我是左宰相。”听到尔书雅的话后,仇愬眼眸缓缓一眯。
“正是。”尽避被仇愬的眼光看得全身发毛,但尔书雅依然勇敢地回答着。
是的,左宰相,在以武立国的勒琅国中,名副其实的“文”职最高职等。
“左宰相看似是个文官,但在百废待举的勒琅国中,可以做到的事,与日后的影响力,绝对会超乎所有人的想像。而你,有足够的野心、耐心,更有足够的狠劲与磨劲……”
在仇愬的冷冷目光中,尔书雅把为何要将他推往左宰相之位的所有理由、利害关系与未来权力前景一一道出,无论额上的汗如何由两颊涔涔流下,都不敢伸手擦拭。
是的,尔书雅明白这是个险招,可所有的成与败,甚至她为鬼族的一己私心是否能实现,都在此一举了!
终于,在一阵仿佛持续了百年的静默后,仇愬再度开口了。
“由今日此时起,这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而你,也绝没有半分半毫逃离的机会。”
尔书雅那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因这句话而缓缓落地了,直至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早被冷汗彻底侵湿了。
“我知道我逃不了。”背过身去,尔书雅的眼眸完全模糊了,“并且,更没有理由逃。”
是的,她不会逃,因为在如今的景况下,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包何况薛密一家人的性命,以及那万千流离失所,却依然留恋逃诩家园的鬼族同胞,她如何能背弃他们对她的殷殷期盼而独自苟活。
“现在,把衣裳换了。”望着尔书雅颤抖的肩磅,以及她那早被汗水浸透的背部衣衫,仇愬突然丢了一件男装到床上。
“这……”听到仇愬的话后,尔书雅蓦地一愣。
因为他的话中之意,似乎是要她在这里换衣裳!
她虽只有十四岁,但毕竟是个少女,更何况她明白,一直到现在为止,仇愬似乎尚不知她是名女子!
若他知道了她只是名十四岁的少女,他会不会升起对她的不信任,并立刻反悔他先前所做的承诺?
“你若想与薛密一家做伴,我立即可以成全你。”
“你……”听出仇愬语气中的冷酷与微微不耐,尔书雅挣扎了半晌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可以转过身去吗?”她说完这句话后许久许久,却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无奈之余,她也只得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衣衫月兑下,然后在心底期盼仇愬又埋首书中……
“是个丫头?”
尔书雅的希望一下子便落空了!
因为一当望见那个柔女敕白暂的后背,与那虽瘦弱,却纤细娇娜的玲珑身躯后,仇愬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听着仇愬语气中的那股诡谲,尔书雅的身子彻底僵硬,小脸整个白了,“我……真的是……苏拉……我没有……骗你……”
“饭菜在你左手处。”
而这,是仇愬这日对尔书雅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年后
明明是夜晚时分,但皇宫御花园此时却人声沸扬,穿着朝服的大小辟员们按职等分坐在御花园的东南角,一边喝茶,一边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戏台。
戏台上究竟演些什么,没有多少人关注,因为他们口中窃窃私语、讨论的话题都只围绕着一个人——仇愬。
“延了半年才举行,而主角露了个脸后就消失的左宰相就任宴会,我们究竟坐这儿干嘛啊?”
“有什么办法,谁让清上河那帮海官们又出乱子了,为收拾那烂摊子,老皇上自然得让仇愬那小子回他那号称“惫题立解策立定”的书房去想个好法子平息众怒。
“老皇上?我看是李娘娘吧!”
“李娘娘?李娘娘哪来这个本事?这几年根本就是她那身为国舅爷的李东锦在那儿把持朝政,所以才会连带着仇愬那小子也跟着鸡犬升天。”
“虽说有李东锦在他背后给他撑腰,但他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居然才短短两年半,就让他由青衣卫的卫队长爬上了左宰相的位置。”
“这也是他聪明的地方啊!与其在卫场等着功高震主被收拾,还不如早早弄个不会与李国舅有任何利害冲突关系的文职宰相做做。”
“只是可怜了我们啊!瞧他定的那些什么政策,让我们半点油水都捞不着,平白无故便宜了什么事都没做就博到好名声的李东锦。”
“不过话又说回来,仇愬那小子在两年内策试、举试都荣登第一,又老能想出点子来解决掉一堆令人头疼的疑难杂症,你们说,他那书房是不是有什么神灵庇佑啊?若换我到他那书房去坐坐……”
“别傻了,换书房?我看咱们换换脑子也许会比较有用……”
御花园中的那些碎语闲言,早离开皇宫的仇愬自然不会听见,但就算真的听见,此时坐在轿中,仰望着逃诩清清月光的他,脸上的神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当轿子走出皇城,突然,静默许久的轿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停轿。”
“仇左相有何吩咐?”
听到这声命令后,骑马走在轿前的新任侍卫长连忙回身,但未待他有所指示,轿夫们却早主动将轿停下。
“既出皇城,我便是一般百姓,一般百姓可没钱请侍卫。”迳自由轿中走下,仇愬望也没望新任侍卫长一眼便向前走去。
“这……”听到仇愬的话,侍卫长先是愣了愣,但当他望着轿夫对他耸了耸肩,一副早习惯了的模样,再想想仇愬过去任职于青衣卫时的种种事蹟,他也就不再多言地掉转马头,策马回宫。
就那样一个人静静走回位于逃诩东南角的左宰相府,仇愬缓缓踏过前厅、走过中院、绕过卧房,最后,抵达了他的书房。
仇愬的书房,不仅仅是一间书房,而是一座被梅树围绕着的小小院落。
这个院落的大门,就算是左宰相府的总管,除非是遇上了宫中急召,否则就连他也不敢随意扣门!
所以,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其实一直住着一名女子——尔书雅。
此时,尔书雅正穿着男装,坐在院落最南角一间里屋的窗旁,透过梅树的树梢,仰望着天上的清清月色。
尽避穿着打扮恍若少年,但那身男装包裹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却更显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娇弱。
她经年不见阳光的柔肌如同上好白玉般白暂,氤氲着水光的眸子清澈而又晶亮,长长的睫毛、小巧的红唇,衬得她的小脸是那般的精致、绝美。
月光,缓缓洒落在她的身前,她轻轻伸出双手,仿佛想掬起那柔美的月色,而当月色透过她的纤纤十指缝隙洒漏在地面上时,她的眼眸里,浮现出一股浅浅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