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骸城里,和平如昔。
只是,他眼中所能看见的色彩,似乎又黯淡了些,由浅灰趋近于浓灰。
像是有谁,拈熄了一室烛光。
不是未曾想过,卖粥生意惨淡,无人光顾,任由锅内粥糊走味。
毕竟三位外来者,租个小摊,挂了面幌子,便想谋生糊口,总是有些困难……
对,无双却是思忖过,若遇此情况,下一步该要如何做,才能养活三张嘴,不至于饿死街头,但是——
眼前景况,并不在她的预想情形内!
生意惨淡?门客罗虾?那一大锅的粥,热了又热、滚了又滚,汤水煮到糊烂?……哪里有呀?!
盛粥的大鼎,连最后一粒迷糊都没剩下。
本还打算,今个儿的早膳午膳晚膳,就拿卖不掉的洋草粥充数。
结果,哪轮得到她们吃?
“卖完了,鱿大叔,明儿个请早。”
金鲡将空鼎掀给鱿大叔瞧,证明她没说谎,里头的确空空如也。
“为什么……生意这么好?”无双难以置信,忍不住嘀咕。
已经见过此情此景好几日,每看一回,还是会错愕一回。
洋草粥太过美味?
也还好吧,滋味一般般呀,她吃在嘴里,觉得尚可,不至于让大家挣破头,抢着买。
“怎卖这么快?”鱿大叔瞧瞧摊边长桌,坐得满满,人手一碗粥,唏哩呼噜吃着。
“鳇公子特别带府里众人,一块儿来用早膳,所以才卖得较快些。明儿个,我先替大叔您留一碗,好吗?”金鲡笑容好甜,标准的生意嘴脸。
没人讨厌笑脸相待,鱿大叔自然连连点头,无怨无悔地被送走。
是了,鳇公子,天天带领整队人马,上门光顾,光他们那一群,就吃掉八成的粥物。
鳇公子之心,路人皆知。
嘴里尝的是粥,心里想着的,是美人吧!
瞧他那双眼,东瞟瞟,西瞄瞄,也不离金鲡身上!
可怜鳇府众人,天天都喝洋草粥,不腻才怪!
莫怪有人说,粥煮得好,不如人长得好……
“小姐,你在嘀咕什么?”银鲡凑过来,帮忙收拾碗匙。
“别再叫我小姐,我比较想叫你们小姐……”无双不是说气话,实在是体悟深刻呀!
她现在……根本全靠金鲡银鲡养。
本来说好,一边卖粥、一边卖长藻蓝、一边卖渔获,鱼瘦虾小,泛人问津。
她没能卖掉的小鱼小虾,到了金鲡手上,随便下锅一炸,再甜声一吆喝,立刻引发抢购,价钱还翻了两倍。
她是发自于真心,想恭恭敬敬喊一声,“金鲡小姐”。
鱼炸得好,不如人长得好哪……
“小姐,你在说什么呀?是不是洗完洗得太累了?这种事我来就行了。”银鲡仍当她是主子,不改婢女态度。
无双抢着做,“我来,让我也有些事做。”不然,她觉得自己好似废人。
银鲡尚不及回话,便听有人喊着:“银、银鲡姑娘……”
一名雄鳌在藻蓝摊上,红着脸,轻唤。
“生意上门了,你快过去,别怠慢了客人。”无双要银鲡去忙正事。
银鲡抬头,看见熟面孔。
“咦,鳌大哥,你今天是来……”
“我、我来买篮子。”
“你昨天不是才买五个吗?”
“呃,烧、烧掉了……”雄鳌结巴,“我拿它装石火矿……一不留神,就烧掉了……”他的脸也像石火矿烧过,越发的红。
“长藻蓝怎能装石火矿?耐不住热的呀。”银鲡觉得好笑,连孩童都知道,藻蓝碰上石火矿,绝对一把烧个精光。
雄鳌挠挠头,因她捂嘴一笑,跟着憨笑。
“……我、我可以再买五个吗?”
“只剩四个了。”银鲡算算数量,已过软女敕笑花绽在唇角。
“没、没关系……”他一点都不介意。
无双默默地收回视线。
又是一个金主,目标明显,摆在银鲡身上。
数了一数,这些天里,雄鳌买了近三十个藻蓝,家中是有这般欠篮子吗?
果然,篮子编得好,不如人长得好……
粥碗堆积如山,无双坐在矮石上,慢慢清洗。
这是近日来必备的工作,固定、安稳、忙碌、顺手……她做来麻利,已不会出错打破。
她低着头,刷刷洗洗,知道一道巨大阴影,由后方笼罩下来,挡去她的光线。
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并不是只有金鲡银鲡成为某人的目标,就连她亦然。
只不过……鳇公子和雄鳌送上门来,是为求爱,而这只“某人”,是送上门来讨打。
“就是这丫头不肯付钱?”巨大阴影说起话来,声若重雷。
“是,老大,就是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虾霸,此时缩在街的另一端,距离得好远。
“这整条街全归老子管,想在这里摆摊,就得乖乖孝敬老子,将每日盈余的六成,拿来请老子喝茶!”吼声中,挟带兵器挥舞时,发出的呼呼风啸。
对,找上她的,全是这类地痞流氓。
无双拭去双手沫泡,将碗匙摆好。
吃饭的用具,全是向龙主借了钱才买下的,弄破了,多心疼哪。
她转过身,瞟向高大的凶恶鱼脸男。
她真的很喜欢外城的生活。
日子平顺无虑,生意兴隆有赚,只是偶尔想到霸下,想到自己对他做过的事,难免寂寞,难免心痛,她必须强迫自己,不让他的身影浮上,扣除这点……外城真的很好。
就连日日皆有恶痞,亲自送上来,供她练拳复键、解解郁闷,顺便打响名号——
她的手脚恢复得极好,虽然与中毒之前,灵活程度仍有一段差距,不过对付勒赎恶痞,很是够用了。
废话不多说,开始强身健体,流流汗、勤动手脚,才能长保勇壮!
半套刀法尚未使完——还是用剖鱼肚的小刀——便将地痞流氓去鳞削尾,吓得他们来去匆匆,连声“你给老子记住!老子一定会再来!”的招呼,都来不及撂下。
薄亮小刀在她手中耍得好帅,仿佛黏在指节间,由着她转,怎么也不会掉。
围观传来掌声,更有人吹着响哨,大声叫好。
无双短发轻甩,冷艳噙笑,抱拳一揖,身姿倨傲。
家中有孩子的乡亲父老,趁早教他们防身,遇上恶徒时才好自保,不会任人欺负,俗话说:“人长得好,不如刀练得好!”只有这种时候,这句话更显铿锵有力。
她,正是活生生的幌子。
“武术班即将授课,以少少贝币,换孩子一生受用无穷,欲报名者,请至后方粥摊,缴钱填写……”
在图江城时,做都不会去做的事,在外城里,当成玩乐一般,变成日常生活。
捎回图江城的家书,报了平安,也写明不再回去的念头,迄今无人回复她。
她不在意,起码她没有无故失踪,至于有没有人关系她,会不会回信,要她吃饱穿暖、好好照顾自己,或者痛斥她胡作非为,命她快快返家,否则就打断她狗腿之类的严词……若有,她会好生讶异;若无,也在意料之中,肩一耸,就抛到脑后去。
图江城的龙女“无双”,再也不是她了。
“练武的男孩最英勇!保护心爱的女子,成为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名额有限哊,报名请趁早!”金鲡甜嗓补充,银鲡也在一旁出声。
蜂拥,而上。
吃粥的鳇公子、买蓝的雄鳌、路旁的围观人潮,争抢着报名,她这个要“开班授课”的,倒被晾在一旁了。
“刀练得好,果然还是不如人长得好……”
唉。
惊蛰来了又走,百忙之中,只为送来一万热粥。
原因无二,近数月间,此项粥物,已是外城响当当的平民美食。
而提到美食,他不远千里都会找来,好喂食九龙子。
出名的“洋草粥”端上手,还热呼呼的,暖口却不烫舌。
按惯例,再忙、再赶着走,惊蛰定会等九龙子尝完几口,与他聊上几句,才愿意离开,在众人眼中,觉得那叫……依依难舍。
“没多好吃嘛。”九龙子一口接一口,无关美味与否,只是他从不让食物剩下。
粥,不耐人寻味,比粥更有滋有味的,是惊蛰口中卖粥的三人。
“原来,她们没回图江,跑去卖洋草粥了……”
九龙子是不怎么感兴趣啦,但有个人对此消息,一定很想知道。
所以,九龙子捧着半碗粥,出现在霸下面前,转述了这件事儿。
果然看到霸下惊讶的神情。
“她留在外城?卖粥?”霸下一直以为她回图江去了。
“卖粥的,是她身旁婢女,另一个卖些手作小玩意儿,她边帮忙洗碗;边赶跑地痞流氓,边教几只鱼小子打拳,好似过得挺惬意哪。”
好好的龙女不做,不回图江城,让人好生服侍着,反倒成为卖粥女,脑子里想些什么,九龙子弄不懂。
“粥是不难吃啦,味道有些淡,不过应该合八哥口味,八哥有空可以去尝尝看。”籍吃粥之名,顺道去瞧瞧嘛,否则人在家中坐,魂却飘个老远,整日恍惚,也不是办法。
九龙子有心补偿——补偿什么呢?不就是那一日,他巧扮“无双”,演了她再海仙洞外的举止。
八哥虽没斥责他,那句“小九,好了,够了”也说得轻柔,仿佛对着顽皮的孩童,无比耐心的温柔制止。
但那口吻、那神情,以及闪过八哥眸间,沉沉的心痛,九龙子自觉狠错,所以有心弥补。
既然做了一件错事,那么,就做一件对来抵销。
“……吃碗洋草粥吗?”霸下轻喃重复。
小九不提便罢,这一提,倒也真觉饿了。
不单单是口月复上的饿,而是——想去看着谁,那种……思念上的饿。
“惊蛰说,去晚了,就买不到啰。”手脚要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