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鞠滕郗确实相当意外,意外这名协和将军的年纪,意外这名协和将军的绝美,更意外这名协和将军眼底那恍若半个月未曾合眼的疲惫与黑晕,以及她眉心间那紧皱不去的折痕。
“苧将军。”当发现自己的视线似乎紧盯在云苧的眉间过久时,鞠滕郗已不自觉地开口了。
“嗯?”云苧动也没动地冷冷应了一声。
“小民虽不才,但略懂脉要之法,不知苧将军愿否让小民与您分忧?”
“嗯!”云苧的回应虽依然那样淡漠简洁,但她却毫不犹豫地将右手伸向鞠滕郗的方向。
必应之所以简洁,是因为她已经头疼得快炸掉了!
五天了,忍受这磨人的头疼已整整五天了,但由于先前女儿国携来的药物早已吃尽,而运送补给药物的马儿还在路上飞奔,所以现在只要有人能让那股侵蚀掉人所有意志与神智的痛意暂时止却,就算要她撞墙她都愿意,何况只是小小的把脉。
“不知苧将军可否接受针灸治疗法?”用指尖轻触着那只雪白无暇的藕臂前方腕脉,半晌后,鞠滕郗收回手,恭敬问道。
“嗯!”口中虽“嗯”了一声,其实她从小就怕针,甚至还会晕针,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想再多废话,要针就针,要晕就晕,只要能解痛,什么都好!
“请苧将军稍候。”
彬退至竹帘旁,鞠滕郗低声且仔细地吩咐着帘外人,务必要精确无误地取来他所需要,那最不会引起争议,且可清楚表明无毒的银针,毕竟面对这样一名一开口,便足以左右希孤城命运的特殊人物,仅管到目前为止她的所有表现都还算和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苧静静,一会儿小民将……”待银针取来后,鞠滕郗毕恭毕敬、举案齐眉地跪爬至云苧身旁。
“不用告诉我了。”早已头痛欲裂的云苧不耐烦地冷冷说道:“要扎快扎!”
“是。”
看样子真是疼疯了,要不怎么会连原本清润的嗓音都沙哑了……
听着云苧淡漠却有些紧绷的嗓音,他头抬也没抬地应了一声后,便将眼眸定在她身上,仔细观察着穴位,然后快、狠、准地将手中银针一根根地扎入。
惫挺规矩的嘛!
微微瞟了鞠滕郗的一眼,因为云苧相当意外他的细心及快速,特别是他银针刺入的部位明明包括了她的额旁、脸颊、手臂、掌心,但他几乎连碰都没敢碰到她的肌肤一下,并且下针的动作更是又轻又细微,让她几乎感觉不到银针刺入肌肤的任何痛意,而她等待着的晕针感,也神奇地一直没有出现。
真的,好像不那么疼了。
想不到这专业归降人的技术还不错,并且由头到尾手指触及她肌肤的时间更是短得不能再短……
又瞟了一眼由进城后都未曾抬起头望向她的鞠滕郗,她这才发现,这人其实并不像他说话时语气透露出的老气横秋,样貌也不如传说中的委琐、卑贱,而不知为何,隐隐之中,她竟还感觉到一股不属于庶民所能拥有的浩然正气。
此外,她还发现他顶多大她个五、六岁,衣着虽嫌老派了些,却相当干净,长相更可以说是俊逸、英挺,只可惜态度恭敬、谦卑过了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人心底不由得想冒火,更有股想将他好好捉直,命令他挺直腰杆的冲动!
但算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况且专业归降人确实也不好当,动辄得咎不说,万一闹不好还得杀头,也难怪他会养成这样万事小心、溢美之辞说得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外加唯唯诺诺的软骨头态度了……
在脑中的思绪纷飞之中,云苧的眼眸,缓缓合上了。
“不知苧将军是否……”
凝视着那平放在案桌上的白皙皓腕,当鞠滕郗觉得时间差不多,而欲出声询问,但未待话说完,他的身旁突然传来一个轻之又轻的低语——
“嘘!”
嘘?
愣了愣,他终于抬头望向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已悄悄入睡了。
低下头,鞠滕郗淡淡笑了笑,因为作为专业归降人这七年多来,他还是第一回为希孤城迎入这样一名看似淡漠,却豪爽的奇特“女”将军,而由身旁那幅美人托腮轻入梦中,并且眉心间再无轻皱的绝美风景看来,这回的归降工作,大致还算顺利。
暂时、应该可以如是想。
为负起维修希孤城城门责任而暂在城内停留的两个月,大概是云苧六年征旅生涯中,睡得最舒心的日子。
没有那形影不离的头痛,没有那刻不容缓的军情,没有那一件追着一件的加急文书与夜以继日的急行军,有的只是充足的睡眠、轻松的心情,以及一场马球赛……
上苍,一场马球赛?
对于马球迷来说,这简直就比大胜十回还鼓舞人心啊!
“苧将军。”
未免扰民,也为不暴露自己身份而一身白衣白袍、男子装扮的云苧在听到那个老气横秋的熟悉声音响起后,一边俐落地飞身上马,一边不耐烦地说道:“你能不能站着跟我说话?”
“将军跟前,小民不能放肆。”跪在临时将军府石阶旁的鞠滕郗低头说道。
“我命令你站直了腰跟我说话!”云苧忍不住地眯起眼瞪向马旁的鞠滕郗,“更何况你再跪下去,是希望所有希孤城的城民都知道我是谁吗?”
“小民不敢,小民谨听将军教诲。”鞠滕郗终于缓缓地站起身,但脸还是低垂着。
“呿!”虽有些诧异鞠滕郗站起身后那傲视群雄,甚至还高了自己一个头的颀长身形,但云苧还是轻啐一声后,便迫不及待地轻扬马鞭,纵马向临时马球场奔去。
只不过,仅管刻意低调了,但如此一名白衣白袍、英姿焕发、身骑白马的少年将领,依然吸引了希孤城城民的所有目光。
“不管看几回,这白副将的俊俏与英姿还是让人移不开眼啊!”
“是啊!扁只看着,我都觉得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好几岁……”
“不过我至今都还没瞧见过那个虎背熊腰、爆牙嘴、血盆口的将军大人呢!”
“那是因为大人自入城后,便日日忙着在屋里进行着她夜以继日的采阳补阴之术,努力地疗养身心,加强战力呀!”
“唉!当将军着实辛苦啊……而这回我们希孤城竟能迎来这样一位不抢、不拿、不欺民、不管事,而且还会帮着修城门的将军大人,真真是菩萨保佑呢……”
是的,仅管入了城,但除了鞠滕郗的等几名知情人士外,根本无人知晓如今这白衣白袍的白副将,便是这裙老迈苍苍,拄着仗倚在路旁观看少年英雄英姿的老者们口中那“虎背熊腰、爆牙嘴、血盆口”的协和将军。
任耳语由耳畔如风飘过,云苧纵马如飞,向来淡漠的眼眸如今变得晶亮,而这,全为了一场其实或许不会那样精彩,却是她渴望已久的马球赛事。
只可惜,云苧晶亮的眼眸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场马球赛事的战况竟那样的惨不忍睹。
“什么跟什么啊……”虽早有心理准备,但望着场中混乱又一面倒的赛事,原本心情雀跃的云苧忍不住低声喃喃,“我一个擅骑的轻骑兵都没敢上,派的全是老步兵,还能弄成这个样……”
是啊!为了怕太欺负这满城的老弱病残,她不得不忍痛将包括自己在内那些心里疯狂想上场,但骑术实在太过精湛的人马舍去,找来一群平常只能在一旁喊加油的步兵。
但这希孤城会不会太教人丧气了啊!竟连个会挥马球杆的人都找不着!
“鞠先生,您快想想办法啊!再这么输下去,万一弄得将军不开心……”听到云苧的抱怨声后,倪老头一脸忧心的望向身旁的鞠滕郗,低声说道。
“知道了。”
自然也看出云苧脸上那清晰可见的失望,因此鞠滕郗二话不说地趁着休息的时间,唤来了场上那些临时拼凑,根本还搞不清东西南北的中高龄及低幼龄马球手。
而这样的球队组成,自是由于希孤城中的年轻男子本就不多,会骑马的更少,能组成一队已是万幸,何能苛求……
不过或许是鞠滕郗的奇袭奏效,待这帮临时组成的马球手再度上场绑,场上的局势有了惊人的变化,而在鞠滕郗的临场指导及指挥下,希孤城队终于不再手忙脚乱,而开始有了基本战法。
“漂亮!”
而当总算熟悉了赛事,以及有了组织与战技的希孤城队频频展开攻势,并多次逼近协和部队球门时,云苧的眼眸由原本的百无聊赖变为惊讶、有趣,最后,更在希孤城队终于在一个不知是妙传,抑或是误传的机会下攻破协和部队球门时,激动得站到了椅子上疯狂举拳叫好。
“将军,您这声好把咱气势都叫下去啦!”望着云苧少有的欢快模样,一旁的中年包参将笑言道。
“叫下去又怎么样?他们这球打得多出人意表啊!”云苧边叫边毫不在意地吹起了手指哨,“更何况你也不瞧瞧,一帮新手都能打成这样,多让人振奋哪!”
“将军,容我提醒您,您可是咱们协和马球队的统领。”
“啊!你不提,我还真忘了。”蓦地一愣后,云苧眨了眨眼,收回唇旁吹手哨的手指,然后由座椅上轻盈且优美地翻飞落至地面,“那是得改变一下战术才行了。”
“鞠先生,差不多就行啦!再进球,我怕弄得将军不开心啊!”趁着云苧比手画脚下达着指令之时,倪老头又连忙对鞠滕郗说道。
“这时让他们停,将军才会不开心。”望着自入城后一直一脸寒霜,但此刻却眼眸晶亮、双颊轻红的云苧,鞠滕郗低下头淡淡笑了笑。
而笑,是因为他这回这个投其所好的战略看样子是奏效了,毕竟要讨好一名不图财、不慕名、不求权,甚至根本无所求的进城者,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这样下去决计不是办法,因为一直以来都以主动归降、奉上珍宝来求取远离强夺、杀伐,令全称城民可以安然苟活的希孤城,其实供不起这样一名不图财、不慕名、不求权的军头——
因为他们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来交换她的保护。
目前,她虽因修缮城门而暂留城中,却从未提及收编之事,而如此暧昧不明的态势其实比归降更让人感觉棘手!
毕竟向来无任何兵力,且城中居民多为念旧老者的希孤城,若此时有流匪抑或割据军阀到来,甚或她的宿敌得知了她的所在,突然进袭,这老迈的凋零城池,如何抵挡得住那漫天烽火?
而最重要的是,无论她面对的是她的敌人,抑或是欲抢夺财物,甚至自立为王的流匪、兵头,无论她的选择是回防或是开拔避战,现今依然未悬挂任何旗帜的希孤城,与城门口她那一大群不知何时才要离去的军士与追随者,怎么都让人觉得诡谲。
看样子他得赶紧想想法子突破这个僵局才行了……
这场马球战,就在鞠滕郗一边的场外与云苧斗智斗勇,一边深思应对之策的情况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鞠先生、鞠先生!”
而就在马球大战正式宣告结束之时,突然,一名中年人边叫边向鞠滕郗急奔而来,然后在他的耳畔喁喁低语着。
“大人在上,请恕小民有事先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