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静怀从张阿姨那里听了些她的事。他知道她母亲和她父亲离婚,她跟了母亲。他以为连改嫁都会把孩子带在身边的妈妈,应该是对孩子很有爱的,怎么也会生疏?
他们走进捷运站的景观广场,在葫芦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年多前吧,叔叔突然要我去相亲,我去相了,对方不喜欢,之后也就不了了之。大概是八、九个月前,那时候我搬出来大约半年,一个午后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叔叔是做水电的,我妈说我叔叔工作时意外触电从两公尺高的木梯上摔下来。我听她口气很紧张,所以搁下手边工作,买了车票就跑回来。医生说,我叔叔必须休养至少半年以上。”
翁念慈晃着脚,缓缓道出家里的事。“我妈是自助餐厅的员工,就是那种火锅吃到饱的餐厅,薪资并不高,一个月两万多一点而已。我叔叔才是家中主要经济支柱,他这一休养,家里所有开销全落在了我妈肩上,我妈本来收入就不高,弟弟妹妹又都念私校,一学期学费近五万,两人一学期就要拿走十万的学费,更别说还有补习费。”
叹了口气,她接着说:“也不晓得我叔叔到底在想什么,受伤后变得很积极在帮我找对象。我从小就知道叔叔不是我亲爸爸,所以我要乖、要听话,才不会被讨厌。可能已经习惯听他的话了,他要我相亲,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因此之后我又去参加了两场相亲宴,然后我发现我叔叔要我相亲结婚可能是为了钱。”
他知道她不过二十五岁,以他想法来说,还算很年轻,并不需要急着相亲找对象的,她的继父应是另有想法。
“我第一个相亲对象三十八岁,看上去比较老成,我们在一家餐厅吃晚餐,坐在他对面,我觉得自己像他女儿。他们家都是老师,他本身是大学教授,不知道是不是教授都比较爱面子,他觉得我说话太大声,用餐时一直要我小声,可是我已经努力小声了呀,最后他居然要我用写的,我跟他说我会说话,只是右耳快要听不见,他听不进去,后来还很生气,说他遇上骗子,然后就生气走掉了,那一餐还是我埋单的。”
她笑了下,说:“本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他遇上骗子,后来我才知道我叔叔没跟人家说我右耳听力有问题,所以人家才会那样说……我只是右耳快听不见而已嘛,哪里是骗子。”
原来那次在餐厅遇上,她真是在相亲。
坦白说,对于一个同在餐厅吃饭的客人他不该记忆深刻,但或许就是当男人转身走掉时,她那没什么反应的反应,还有她不在意旁人注目反倒挺直着身子离开的身影令他印象深刻;所以之后她捡了他的信时,他能认出她;所以傍晚坐在餐厅内,看见餐厅外刚赶过来的她时,他仍能认出她。
而此刻回想起第一次遇上她,她挺着身骨穿过餐厅的姿态时,他感觉心口有一点酸软。
“第二个相亲对象四十二岁,没有婚姻纪录,在科学园区一家电子上市公司任职经理,月薪九万,听说加上股票年收入约一百五十万,有房有车,就是没老婆。第三个相亲的对象离过婚,带着两个分别六岁和四岁的孩子,是医学中心妇产科主治医师,月薪十七、八万左右。”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或许是因为几次的相亲过程都令她印象深刻。
“听起来条件都很不错吧?”她望向他,笑了声,迳自说下去:“依目前社会价值观来说,可能会有不少女人心动,不过我却和后面那两位男士都不来电。至于第一位,他根本就看不上我。”
其实他也猜得到那两段相亲必然是没有下文,否则她今晚不会在这。
“电子公司经理的左手因意外断了两指,中指和无名指只有半截。”她右手指着自己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我对那个经理没有感觉不是因为他断指,而是对方心急的态度吓坏我了,好像怕我跑掉,他今生就不可能娶得到老婆的样子。”
心急的态度?方静怀推测地问:“是追求步调太快吗?”
“嗯。”她尾音微扬,说:“相亲时,那经理对我说:『我工作很忙,没时间和机会认识女生,但是年纪到了,又是独生子,我有结婚生子的压力,我看你挺乖,不如就从今天开始交往,可以的话先订婚也没关系,你只要帮我生个儿子传后就好,你生了儿子我就把我房子过到你名下;我知道你家最近在经济上有点压力,聘金我会给多一点,你别嫌我断了两根手指,因为听说你身体也不好,我们不如就凑一起。』他大概说了这些。”
翁念慈歪着脑袋,回忆那段。“我记得我当时的反应就是瞠目结舌,等我消化完他的那番说词,这才确定叔叔不是心急我的婚事,而是那背后附加的好处。我感觉有点难过,加上那位经理说话的态度和口气我不怎么欣赏,之后他打电话过来时,我以一句『医生说我不适合怀孕』拒绝了他,他也就没再找我。”
方静怀沉吟片刻,道:“他是独生子,年纪又到了,应该是有结婚压力在。”好比他现在这样,虽说他上头原还有个大哥,大哥也结婚生子了,可一个生产意外和一场车祸已分别带走兄嫂,他成了父亲唯一的儿子,也因此当父亲开口希望他能找个对象安定下来时,他也不愿让他为他操烦,遂答应了。
“我知道啊,但我觉得不应该是因为压力才结婚。结婚不是该抱着甜蜜幸福又美好的心情的吗?”她瞠圆了眼看他。
方静怀稍愣,想起她不过二十五岁,想起她是个女孩,对于爱情和婚姻是比男人还更有美好、更浪漫的想像与憧憬的。
他唇角拉开温柔的弧度,淡淡笑着:“是这样没错。”
对于他的认同,她像是很开心,笑颜灿烂。
“第三个相亲对象呢?”
“喔,那个妇产科医生因为离婚带着两个小孩,他坦承他需要个妻子来照顾他的孩子。他曾经因少运动又压力大而小中风过,虽已恢复健康,但未来再发生中风的机率很高,他担心年幼孩子没人照顾,所以急着寻觅第二春。”
离过婚、有孩子,又曾经小中风……“那位医生很诚实,你也不喜欢吗?”
“那个医生很诚实没错,所以一开始我对他印象不差,但是我根本没有心理准备要当后妈,而且他后来又说了一段话,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待交易的物品。”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压低嗓音,仿着记忆中那医生说话的样子。“我听介绍人说你身体不太好,这个我不介意,我可以安排院里帮你做一次全身性的检查,把你病因找出来,彻底根治。你不用帮我生孩子,只要整理好家务,照顾好我那两个孩子就可以;每个月我会把我一半薪水转进你帐户,你要怎么使用我都没有意见,孩子的开销我会再额外支付。”
她看向他,声音恢复原来的细软。“像不像买老婆啊?他给我钱,帮我安排检查,我帮他带小孩、打扫家里……夫妻是这样相处的吗?我也猜到那医生大概是因为他可能会再度中风而找不到对象,所以才委屈将就我这个也算是病人的对象,要不依他担心孩子没人照顾的心态,怎会找上一个身体也不好的我?他大概是想,至少一个倒了还有另一个在,好过只有他一个人吧。”
方静怀点点头,道:“他毕竟离过婚了,可能对婚姻要求比较实际。”
“所以婚姻都是这样必须有条件、有利益的交换才能存在吗?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子的啊。就算相亲也没关系,但我以为应该两个人谈一段感情,觉得合适后才决定要不要步入婚姻吧?”她表情十分认真。
他轻轻颔首,邃亮的目光又让她觉得欢喜。她以为今日相亲又会遇上前两次的情况,都是对方在说他希望未来怎么样、希望她怎么样,只有面前这个男人,从头至尾都在听她说话,发表她对婚姻的想法。
知道自己应该含蓄一点、话少一点,毕竟相亲嘛,总要留给对方好印象;可她讨厌那样的做作,这会先给了好印象,日后还不是会被拆掉脸上那张虚伪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