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厂街上,林立的小摊、店铺前前后后都堆叠着各式书册,狭窄的街道上悬挂着式样繁多的招牌。马车刚来到书厂街的北口,还未停稳,海潋儿就风风火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冲街底的卞家印坊。
卞家印坊外早已人山人海,众多爱书之人挤成一堆抢起书来。
“你让开!”
“放手”
“这本是我的书!”
“是我的是我的!”
有人的布鞋被挤掉了,有人的头发散了,有人一边叫一边哭。好多大姑娘挤在人群里,被成山的人们挤得只能露出一个**儿。
得到消息的人还真是不少呀。
“被人捷足先登,好气。”海潋儿一握拳一咬牙,拿出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冲进抢书的人潮,颇有誓在必得的狠劲。
用足力气,她强挤开一个壮汉,躲过一只粉色绣鞋,再绕过一个胖子,终于来到堆着书册的木板前。
木板上只剩下四本书册,海潋儿怀着激动、欢乐、惊喜的心情伸出手,结果手甫伸到木板上,那四本书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消失在她的面前。
“不要抢我的书啊!”她急得大喊大叫,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的喊声。
没有了,那带着油墨香气的书没有了,那精彩绝伦的故事离她而去了,呜呜呜,好心疼,真的好心疼啊。
“呜呜呜,我要看书,爹,快替人家抢一本嘛。”没抢到书的人很多,有人见书没了,竟然放声大哭。
“老板,怎么办呀,书都没了。”卞家印坊的伙计苦着脸道。
“把地上的铜钱扫一扫,书肆要的量不足,今日再补印。”老板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铜钱和被人硬塞在手里的银两,转头向所有人道:“各位请回吧,印坊内已没有《寻墓记》了,被你们这一闹,我这还得向各书肆的老板交代呢。”
听到老板的言词,海潋儿没有精神地退离人潮,最后在卞家印坊的对街站定,她拉长着脸,生起自己的气来。
“好惨,没有抢到爱看的书,好难过哟。”
桃红色的发带一抖,小脑袋瓜儿一偏,她睇见一抹带着顽皮的笑。
“看看这是什么。”霍岳庭扬扬手,把手里的《寻墓记》第七册抖得书本纸张劈咱响。
好想打掉他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小扮好坏心!海潋儿心里这么想着,可是转眸对上《寻墓记》,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第七册!”
“这本是我的,不会给你哟。”
“小扮行行好,让我先看好不好,你借给我,明天一大早我一定会登门将书册奉还。”
“不信。”她若拿到书,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那一脸贼笑,不是个聪明人也能瞧出端倪呀。
“小扮,你一看就是大好人,不会拒绝我对不对?”她拼命眨眼,展现真诚。
“用这么一句奉承话就想打发我吗?”霍岳庭俊眉微挑。
“小扮,你生得丰神秀雅,放眼望去,整个成都能俊饼你的人只有道观里的神仙,而且小扮不但长得俏,连头脑都很好,懂得欣赏《寻墓记》这样的好书!但凡欣赏此书、收藏此书的人都格调高雅、品味非凡。
“再来说体力吧,刚刚跟人拼抢书册,你竟能全身而退,袍无半点脏污,发无一丝凌乱,真令人佩服,多少来往的贩夫走卒都为你的光辉臣服。”海潋儿把能记得的马屁通通搬出来了,这些话还是她看其他杂书学来的呢。
“哈哈哈,不错,挺中听的。”
“那书能给我了吧?”
“这本不能给你。”他很认真的把书收进怀里。
“臭小扮,你好坏心眼,你言而无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你竟拿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泵娘当猴耍。”吼,好气人!
“啧啧啧,我好心好意给某人多抢了一本书,她竟然翻脸无情,非要霸占属于我的书册,哎,难道我在她心中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吗?”霍岳庭假意叹气,如玉雕琢的手从腰后抽出另外一本崭新的《寻墓记》,直接塞进海潋儿的手里。
“什么?你你你抢到了两本?!”捧着属于自己的那本《寻墓记》,海潋儿顿时欣喜若狂。
下一刻,她抬头看向高出自己一颗头的霍岳庭,心底涌出崇拜、高兴、敬仰的情绪。
“小扮,你真的好厉害。”在由衷的赞叹声中,那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那一双含笑可亲的俊眼,就这样闯进海潋儿的心底,从此住下了。
注视着他的身影,她的心莫名的鼓噪起来。还记得那一场雨,一身污泥的她伏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传来的体温和温柔。
是呀,这十几天来,每个分开的夜晚,她总会不经意地想到小扮,心思凝在他身上,想着盼着第二天的相聚。
相处的点滴不住地在胸口涌动,小小的心儿就此月兑序,重重地撞在心上,她的脸也随之染上红霞,崇拜之情渐渐变成一种陌生又高涨的情愫。
俊眼一扬,霍岳庭心底暗叹,这个傻姑娘,好天真呀,她不知道该隐藏一下自己的情绪吗?她那崇拜的眼神,自然可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害他都有一点心跳加速了。
“咳咳,书你拿到了,我们找个地方一起看书可好?”他尴尬地移开视线,赶忙转移话题。
“就在这里吧,我要看书喽。”实在等不及,也不管路旁石阶有多凉,海潋儿一**坐了下来,小腿一盘,一头栽进故事里。
怎么就坐下来了?蜀中秋意已深,石阶冰冷,染上风寒怎么办?霍岳庭不由得心生怜惜。
“我在前面的茶馆占了位置,有热茶糕点可用,别坐在这里看了。”
海潋儿一目十行,压根没功夫回话。
他叹了口气,优雅好看的手拎起她的后领,拖着她来到不远处的茶馆。
“客官你来了,雅座给你留着呢,茶凉了,我给你沏上一壶新的了。”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
“嗯。”霍岳庭颔首为谢,赏了店小二一串铜钱,挺拔潇洒的身姿,拉着海潋儿入了座。
“小扮。”好不容易从书里抬起头来的海潋儿,问了方才她忘记问的问题,“你是怎样抢到两本书的,甚至还有时间到这喝茶?”
“那些书还未移至印坊铺外的木板上时,我便已经拿到两册,根本不用与其他人近身争抢,先下手为强嘛。”
“你好了不起!”海潋儿的眼里又闪出强烈的崇拜和情愫。
越跟小扮相处,越是被他吸引,十几天来,他们在村里游玩、打闹,一起争抢村民送的餐点,彼此畅谈共同的喜好,都令她的心越来越向他靠近。
“喝口热茶再看书。”霍岳庭莞尔一笑,招呼她饮茶,“再吃点糕点,刚才你也消耗了不少体力,先暖暖身子。”他文质彬彬,温柔体贴。
用店家准备的小铜盆净完手,他抹干手上的水,执起一块香糕送到海潋儿的碟子里,催道:“别为了看书饿肚子。”
小口轻咬下,海潋儿分神地想,小扮是她见过最讲究的一个人,不管在任何条件之下,他绝不会让自己吃苦,也让跟着他的人舒舒服服,有好吃好喝的,而现在她就是那个被照顾得舒舒服服的人。
趁着霍岳庭埋首书册的时候,她小巧却晶亮的眼睛再一次深深地看着他。
他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温文尔雅的气质,喝茶、翻书,甚至看到有趣处轻轻摇动的手,无一不强烈吸引着她,而且他的笑容上一刻还很温柔,下一刻就染上魅惑的邪气,让人脸红心跳,此时的他跟平时判若两人,令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以前那些话本上所说的翩翩佳公子就是他这个样子吧?不,他应该比书里的人物更好看、更加难以琢磨。她笃定地暗想。
“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霍岳庭拍拍自己的脸,对着海潋儿一笑。
“没有啦,只是刚才有好大一只蚊子停在你脸上,不过已经飞走了。看书。”
她不好意思地摇头,甩掉那些胡思乱想,重新回归到《寻墓记》里的情节。
《寻墓记》是时下流行的精怪话本,主角万钟双眼天生能看见妖魔鬼怪,由于他的一次失误,导致他的父亲被妖怪捉入轩辕坟内受尽折磨,故事从万钟救父开始,情节引人入胜,迷倒大宋内外许多读者。
书看到一半,有人忍不住哇哇叫起来。
“昙花先生太讨厌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写?!”海潋儿将书拍在桧木桌上,红着两颊说道。
“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呀,昙花先生果然要这么写。这个小老头又想赚大家的泪水了。”半个时辰前已经阅完整本书的霍岳庭幽幽地喝着茶。
此时天色将暗,茶馆外的粉纸灯笼点了起来,秋风袭来,灯影忽明忽暗。
“小扮,你说昙花先生过不过分,那只麒麟对万钟忠心耿耿、出生入死,若不是麒麟的全力相助,万钟哪里打得过尸妖嘛。结果昙花先生竟然让麒麟被吃掉,他好讨厌,麒麟又可爱又会变身,我不要它死不要它死。”
“没错,要牺牲也是牺牲那只罗唆的狐狸。”霍岳庭赞同地点点头。
“说得对极了,昙花先生虽没有明说那只狐狸的来历,但一看就知道它是老妖派来的奸细。”
“不过你别难过,我知道昙花先生经常在成都城内的八凤客栈出没,到时候让我碰到,我一定好好骂他一顿,叫他下次别乱写。”他安慰着愤愤不平的她。
“啊?!你竟然知道他是蜀中人。”
“是呀,上次他写错一个地方,我就打探出他的住处。”私底下还好好教训了那个小老头一顿。
听到这里,海潋儿的小眼睛里又闪出崇拜的光芒。
“后来他就躲着不见我,不过他最爱吃八凤客栈的糕点,时常会在那里出现,所以我早早就住进了八凤客栈的天字房等他。”
“八凤客栈?就是浣花溪边上的那个八凤客栈?”
“正是……你这是要去哪里?”霍岳庭站起身,朝她跑走的方向追去。
“我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搬去八凤客栈。”握着书,她俏皮的回身挥手道:“明日八凤见哟。”
望着夜暮里远去的桃粉身影,霍岳庭静立于风中,幽泉一般的眸子荡起幽微的波澜,他仰起头看看天色,方觉已过未时。
“果然跟谈得来的人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
他又度过了很特别很愉悦的一天,而且成功把小月饼引到自己身边,他更高兴了。
海潋儿急匆匆地跑回自己住的客栈,收拾前几日已经采购好的药材,雇上一辆牛车,运到几里地外的官家驿站。
准备歇息的驿官开门一见瘦弱的小女孩,顿时放下手里的事,请她入驿站内。
“海姑娘,又给定远侯营里捎东西?”
“驿官伯伯,这是给我师傅的药材,请你尽快送到好吗?前线战事吃紧,不等人的。”一想到身在前线的师傅和定远侯伯伯,海潋儿活泼的声线有了几分沉重。
眼下还差一味铅粉没有购齐,药商说还要再等三四天,她明日又要搬去八凤客栈,只好先将已经收齐的药材寄出,等她买到了铅粉再寄一次。
“海姑娘放心吧,要不是侯爷在前线为咱们大宋撑着,那金国就打过来了,这里传送的公文、物件再多,也不敢拖延前线所用的药材。海姑娘,你师傅还好吧?”这两三年来,海姑娘每年都要来这个官驿寄好几次东西去前线,加上定远侯也有特别关照,他自然不敢怠慢。
“师傅还是那样劳累。”她时常会跑去战场帮忙,每次都被师傅赶回来。因为海音音不忍看自己的乖徒弟还未出阁就混迹在兵士当中,每日受战火威胁。
“是呀,前线回来的兵士都说,你师傅治刀伤、剑伤、痈疽、毒疮、解毒很有一套,同样的伤势,我方将士总会比女真人更快恢复。听说女真人开出五千两黄金的价码,要捉拿你师傅呢。”
“我很早就听说了。不过不用担心,定远侯伯伯一定会保护好我师傅。”
跟驿官聊了几句,海潋儿返回客栈,才刚踏进门,就见一个尖脸的中年妇人来到她的面前。
“海姑娘,你可回来了,主子等你好久了呢。”
海潋儿往里一看,与正起身的男子对上眼。
“颜大哥?”
“潋儿,等你好久了。”
“你怎会到这里来?”等她的人叫颜术,两年前来医庐求过医,之后就以报恩的名目出现在她身边。
“嗯,药婆婆说你出远门了,我猜你肯定又来成都县采买药材。我想,今年成都的新酒也该酿出来了,正好可以收一批运回西夏。”颜术一身华丽衣袍,自称是西夏国的贩酒商人,每年将西夏及吐蕃的葡萄美酒青稞酒运来中原,再将中原的花雕、竹叶青、烧刀子等运回塞外,从中获利。
“海姑娘,我家主子找你找得好辛苦,先是去了商山医庐,见你不在,又连夜快马加鞭来到成都,成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可是一家一家客栈打听过来的,从城东到城西,最后才确定你住在这里,打从到这后,我家主子双眼一直盯着这大门呢!”那妇人为自己主子叫屈。
“我……”海潋儿满脸尴尬和不耐。她又没要他们等,谁知道他们会来呀。
“麻姑,我跟潋儿在这里说说话,你回房吧。”见海潋儿没有领情的意思,颜术喝退妇人。
麻姑收起尖酸的嘴脸,低垂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