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多久她没体验过清晨五点的寒风了?
童央喜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像学生时代那样,在暗蒙蒙的天色里接受刺骨风刀的洗礼。
天杀的!那个浑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啦!
站在巷子口,她压低鸭舌帽,挥挥的小脸低垂,一只手僵硬地在背包里捞啊捞。
待她好不容易把手机捞出来的时候,一台宾士休旅车已然停靠在她眼前。
车窗摇下,她刚刚暗咒的浑蛋就露出脸来了。
“还不快上车!”
靠一一北边啦!难道还嫌她慢?
童央喜忿忿地爬上副驾驶座,还没发作,身边的男人就抢先开口。
“你昨天几点回家?”
他当他自己是她阿爸喔?
“拜你所赐,连甜点都吃不下就回家睡觉了!”她没好气地回道。
昨天跟王彦宇吃饭吃到一半就接到这个恶魔的电话,又拿拒访威胁她今天清晨五点钟一定要跟他去爬山,一起参与他的休闲生活。
这个指令简直比“夺魂锯”还变态!害她一块牛排卡在喉咙,吐也不是, 咽也不对,差点活活给噎死。
“你就穿这样去爬山?”朱尔雅又去出一个问题。
“这样又怎样了?”她白眼翻不停。
临危受命,她好不容易才从衣橱里翻出这套运动装,还破天荒穿了运动鞋,堪称全副武装了,他还嫌弃个什么鬼?
“你会冷死。”
她现在就快冷死啦!
“那我可不可以不去?”她巴不得现在就回去睡回笼觉。
“不可以,我后座还有一件登山衣可以借你。”他一句话差点把她气昏。
“你只要告诉我你会爬山就好了啊!我不用跟着你去爬都能写你爬过喜马拉雅山的啦!这样行不行?”
“不行!报导怎么能做假?”
他说得正气凛然,她听得气血翻腾。
不能做假?最假的就是他啦!
人前人后两个样,什么温柔敦厚?根本就是心理变态!哪有人约记者一大早起床爬山的啦!
等等一一
“喂!你该不会是在报仇吧?”所以故意害他们晚餐都不能好好吃。
“报仇?你有做了什么事情对不起我吗?”
“当然没有!就算你投篮投不进,被棒球K得满头包也不是我的错!”童央喜很不客气地扒问他昨天的伤口,然后在上头倒下一大包盐巴。
最好痛死你个小气男!
她得意洋洋的奸笑在他眼底竟然有点可爱?
“我说了,那是我对那些机器不熟,而且我擅长的本来就不是这两种球类。”
“是足球对吧?”
“你知道?”他一副她特别去打探消息的口吻。
“当然。读复兴中学的都知道你可是当时的风云人物呢,大哥!”她立刻阻止他有过度的妄想。
“咳,也对。当时我们学校的足球队一直都是冠军队伍,我在离开之前一直是队长。”他想表达的是他真的不是运动白痴,昨天真的是意外。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老兵话当年的感觉吗?”童央喜掏掏耳朵,决定气死他来弥补睡眠不足的痛苦。
“你!”他又觉得她可恶了!
“我想再睡一下,到了叫我。”反正下不了车,她要补眠啦!
“他还没有机会看到你尖牙利嘴的样子吧?”
“谁?”
“王彦宇。”
“用不着给他看。”她眼睛一闭,懒得理他。
“怎么,怕他吓跑?”他偏不住口。
本来已经闭目养神的童央喜这时候忽然睁开眼睛,然后专注地盯着朱尔雅。
“喂!你该不会喜欢上我了吧?不然怎么尽在这件事情上头打转?”她问得漫不经心,十根指头却是偷偷绞在一起。
她不想承认她正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他的答案,而朱尔雅却被她问得险些握不住方向盘。
“我说过,我是怕彦宇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日后后悔莫及还怪我没警告他,你可别想太多。”他目光直直盯着前方,连者都不看她一眼。
“真没想到你还有大叔性格,这么会操心别人?”童央喜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宁愿面对窗外灰蒙的天色,也不想看把她当成蛇蝎妖女的臭男人。
到了山脚下的停车场,童央喜下了车才发现原来还有不少熟面孔,比如院长、副院长,再比如正对着朱尔雅笑得花枝乱颤的麻醉科庄主任。
不到十五分钟,健步如飞的朱尔雅跟庄主任已经远远把其它人甩在后头。
“就说嘛!吧嘛非找我来不可?”垫底的她一脸愁苦,一步一脚印爬在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上。
爬山的过程中,大家鲜少互相交谈,本来就是异类的童央喜更显孤单,一个人老老实实跟在最后。
没想到走完石阶还有蜿蜒的黄泥山路,看得她直想仰天长啸。
偏偏她一抬头,就看见朱尔雅朝庄主任伸出一只手好让她能顺利往上爬,而她却是只能自食其力拿根树枝当拐杖,才艰难地走过一块又一块的暗炭。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速度在减缓,但是她没有办法加速。
她的脚……
转眼间,她的前方都没人了。
还有多远啊?真想逃跑一一当然只是想想而己。
“呼!”童央喜弯腰扶着颤抖的膝盖气喘吁吁。
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一段的山路很平坦,但是她还是走不快。
他们会不会抛下她走掉啊?他大概都忘了带了她来了吧——
靠着咒骂朱尔雅的意志力,她终于走到平坦山路的尽头,紧接着是一段不小的落差,她得跨上一个大石块才行。
重重喘口气,一抬头,意外地看见一个男人背着光站在她眼前,朝她伸出手。阳光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他夹带着万丈光芒从天而降。
是天使吗?
“你怎么这么慢?平常都没有在运动吗?”
是朱尔雅,是把她拖来这个地狱的恶魔!
“谁规定人人都要运动啊?”她瞪着他。
“还不快把手给我!”他看见她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当她把手交给他的时候,那股异样越来越扩大,直到他抓紧了她的手,感觉到她竟然在颤抖。
“很冷吗?”他很是困惑。
太阳都出来了。
“不冷。”她摇摇头,额上沁着汗珠。
“那走吧。”他放开她的手,努力忽视心中的那股不拾。
其实跨上了这个石块,走没多久就看见等在前头的众人了。
这座山不高,在接近山顶的这个地方有座凉亭供登山客休憩,大伙儿就坐在凉亭里吃吃喝喝。
朱尔雅的右边坐着院长,左边自然是被庄主任罢住不放,童央喜自顾自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
“喝一点吧。”副院长递来一杯热汤。
“谢谢。”她心怀感激地接过,双手捧着荼碗,一口一口吸着汤水。
大家带了很多吃喝的东西来,尤其以庄主任带来的便当最为丰盛,她似乎是想藉此表达她是个烹饪高手,就连朱尔雅吃过也赞不绝口。
不过就是海苔包饭,有这么好吃吗?
童央喜懒得再看,专注地喝完碗里的汤就没再吃任何东西,直到大伙儿收拾好准备继续往山顶走。
“你干嘛不走?”走在最后的庄主任经过童央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看着不动如山的她。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童央喜一直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那再休息一下好了。”院长是个老好人,并没有打算把童央喜放着不管。
“不用了,我们走吧。”童央喜站起来,此时她说话带着气喘,好像这个动作花费了她很多精力的样子。
朱尔雅直觉不太对劲,脚步不由自主住她走过去。
当他伸手就能碰触到她的时候,她竟然一声不吭软倒在地——
当躺在病床上的童央喜终于清醒时,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她老妈的手指头。
近在咫尺,她还看见指纹咧!
“妈!你干嘛啦!”她都快变成斗鸡眼了,赶快把那根手指头拨开。
“我干嘛?我才要问你干嘛咧!你是不打算要你这双腿了是不是?给我跑去爬山!你忘记医生怎么论的?这辈子你都别想追赶跑跳了,结果你跑去爬山?爬山!”
童央喜抖了抖,老妈招牌的河东狮吼再次吓退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血色。
她眼睛贼溜溜地转了转,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医院,难怪老妈会抓狂了。
幸好医院没有棍子,不然她就真的要倒大楣。
“妈,你先别生气嘛!我想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可能会好一点才……”她弱弱地辩解道。
“一到变天就要热敷才能入睡,这样你还说有好一点?那你怎么不干脆去报名马拉松算了?”童妈妈酸溜溜地提议,童央喜所剩无几的胆于又缩回去了。
“呃,伯母,其实这都要怪我,是我硬要她参加的。”自始至终都站在房门口的朱尔雅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了。
“你是谁?”童妈妈似乎这时候才发现病房里还有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老婆,好像就是这位先生送央央来医院的。”童爸爸也在,就坐在病床旁边削苹果。
童妈妈点点头,忍不住多看朱尔雅几眼。
一来是因为他明显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二来是……怎么看着看着有点眼熟呢?
“妈,他是我这次的采访对象啦!他当然不知道我的腿伤。”童央喜急急忙忙地解释,然后转向朱尔雅,“谢谢你送我回来!你赶快回去休息吧,再见!”
“你急什么?妈都还没好好跟人家道谢呢!”
“不用道谢啦……”童央喜的声音像蚊子叫。
臭丫头!有事瞒我?
童妈妈挑了挑眉,转向朱尔雅,问道: “先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方便怎么称呼您?”
“我叫朱尔雅,叫我尔雅就可以了。”朱尔雅笑容可掏。
“朱……尔……雅……”童妈妈轻缓地复诵他的名字,然后忽然膛大一双眼童央喜槽为相似的眼睛。
朱尔雅对此感到有点惊讶,不过更叫他不解的是童央喜干嘛说了句“完了”就把脸埋进棉被里。
“你就是朱尔雅?”童妈妈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
“我是……啊呜!”朱尔雅道出有生以来第一声的惨叫。
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
她妈发疯了吗?
“那根藤条……”童央喜从棉被里探出头来,两颗眼珠子都快要瞪凸了。
“家里带过来的。”童爸爸继续削苹果。
“老妈带藤条过来干嘛?”
“来打你啊。”童爸爸漫不经心的解释逼出童央喜的一身冷汗。
什么?她都住院了,老妈还想揍她?幸好,藤条最后不是打在她身上。
“喔!啊!嘶!”朱尔雅几乎喊出了所有的状声词。
“你就是那个写情书给我女儿、骗她出去约会、害她被车撞断两条腿、然后一声不响跑到国外人间蒸发的朱尔雅!”童妈妈边抽边骂,连换气都没有,扁人的功力足见深厚。
现在单方面承受她深厚功力的朱尔雅毫无形象地在房间里跳上跳下,四处乱窜。
这恐怕是他人生中最丢脸的一刻了!
他应该要夺门而出?不!他不想走。
他还有些话想跟童央喜说,但是在这之前恐怕得先让她妈妈发泄到甘愿为止了。
“好了!妈,那是误会一场啦!是他同学恶作剧写情书约我出去的,不是他啦!”
“恶作剧?”童妈妈下一鞭的力道竟是不减反增。
朱尔雅嘴角忍不住抽了几下,他一贯的优雅从容早就没了,表情是空前的扭曲。
童央喜苦着脸,双手合十,无声对他道歉。
她好像帮倒忙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又想来整我女儿?竟敢约她去爬山?真的想让她走不了路是不是?”童妈妈高举着藤条,中场休息。
“当然不是!我完全不知道她……”朱尔雅想到她从那时候开始就背负着这样的病痛,他就一阵心痛如绞。
她当时是不是也这么痛?不,一定更痛,她都昏过去了!
她怎么可以不告诉他?还倔强地接受他的威胁恐吓?
她打从一开始就应该要用这件事情让他愧疚不已,对他予取予求才对啊!
“妈!他真的只是来让我采访的啦!你把他打跑,我们杂志周年庆就要开天窗了耶!然后我就会没头路,没头路就要回家当啃老族,啃你们喔!”
“死孩子!为了他还威胁我跟你老爸?”
“我是为了我的头路。”童央喜继续把半张脸埋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没话说你现在就可以走了!”童妈妈瞄了眼还在搓手搓脚的男人。
“我还有点话想跟她讲……”
要讲什么啊?
童央喜一颗心忽然七上八下乱乱跳,无奈老爸老妈还真的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把他推到床边来了。然后他就把她扶坐起来,不许她继续当一只被窝里的驻鸟。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又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那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他直觉就认为是自己的责任。
“哎呀!你不用太在意啦!算我流年不利八字轻才会只撞我没撞你,哈哈哈……”
“可是,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他很内疚。
其实那时候他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听她没有生命危险就松了一口气,从此不闻不问。
“知道又怎样?难道你就不会走?”
朱尔雅无话可说。
因为那时候的他还不够成熟,也确实对她没有一丝暧昧情怀,可是现在……
“你干嘛?”她的声音在发抖。
他竟然亲她?
虽然只是亲她的额头,却已经让她紧张得快要昏过去。
“我喜欢你。”
“骗人。”这是童央喜脑海里唯一浮现的念头。
“是真的!我爱上你了!不然我不会这么害怕你跟彦宇交往,不会为了你心痛,不会……”这些日子以来的异样,终于得到了解答。
人人都说他是天才,可是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是个蠢材!竟然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
“我不相信!”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了!
“难道你真的对我从来都没有……”
“没有!我没有!”她死命摇头。
他喜欢她?
这句话在当年的情书上也有过,而她深信不疑。
可是这一次,她怎能再轻易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