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叶自小信守着一种信念——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就算有也不长久。所以求学时代,她是典型按部就班的好学生,对得起母亲花在她身上的每一块钱学费,从未令师长伤过神。每天七点整准时站在路口搭私校校车上学,两条粗黑发辫梳得整齐水亮垂在肩上,雪白制服熨烫得平整,裙长刚好遮膝,放学回家主动做完功课,拿出冰箱里母亲前一晚准备好的饭菜微波加热,吃完后看个半小时电视,等着家教上门,假日到图书馆或医院当志工,不能缺席,因为是母亲替她安排可做为申请好学校的加分条件。
“明叶,不是美女不要紧,我们比别人努力就行。”这是母亲的名言。
“不会吧?唐大明先生不是吗?”
“搞错了,我们电子工程部经理叫唐绍裘,不叫唐大明。”
“你们公司只有一位唐先生吗?”
“是。请您再确认清楚,别张冠李戴喔,弄错了我们是不会付帐的。”
挂上电话,她又茫然了半天。这个人活生生存在,并且位居要职,有可能闲来无事耍弄一个素昧平生、无关痛痒的平凡女人吗?
平时大量观看犯罪悬疑影片的她,此际发挥了无穷的想像力。
有可能是一桩精心策划的骗局吗?目标可能是母亲。她的母亲近年来在跨国保险公司连升三级,传言亚洲区总座大位就要到手,也许招嫉树敌,设陷利用无知的女儿,待时机成熟要胁母亲也未可知;但这种装熟的手段也未免太蠢了,还不如循正常管道追求她来得自然。
另一种常见的电视剧桥段是——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女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分身,和唐绍裘热恋一场后搞失踪,她成了倒楣的替代品。问题是为何分身也叫杜明叶?
比较恶劣的真相是,这不过是一群在高压无趣、日复一日城市生活下的男人间彼此脑力激荡后,想出来的别开生面的超级玩笑,调剂一下争名夺利后的疲惫身心。他们决定推派五官端正的唐绍裘出击,一方面夺得芳心的成功率较高,一方面他的背景较有可信度,不易被拆穿;一旦杜明叶接纳了对方营造的故事,他们当夜立即开香槟庆祝实验结果出炉——女人果然肤浅没脑子,好看的男人无往不利。
但——挑选的对象为何是无辜的杜明叶?莫不是一群男人随手在咖啡厅点指兵兵,拣中刚好路过的她?
越想越荒诞,她恼恨地在便条纸上胡戳乱画。
“让你安排一下老板下星期的行程有这么困扰吗?你快把头发抓下来了。”资深大秘书站在她案头前,严厉的目光透过滑下的眼镜上缘审视着她,一脸不以为然。
“没,我在想别的事。行程都排好了,您过目一下。”她把一头乱发紮起,赶紧双手奉上列印出来的表格。
“今天有哪些事要做?”大秘书边浏览边问。
“唔……十一点半先到花店拿花,再拿蛋糕,一起送到忠孝东路四段张小姐公司;一点半拿合约到老爷酒店给老板;三点到老板家等清洁公司工人;五点前把老板家里那套新西装送回公司;今天晚上司机请假,所以八点到酒店,开车把老板送回家。应该就这样。”一口气念完,发现今天时间巧妙地填满了,她露出庆幸的微笑,又可以理直气壮推掉唐绍裘的约见。
“所以你现在很有空,在等中午的豪华便当送来吗?”
“呃?”她瞄了眼时间,从座椅上跳起来,一把抓起背包。“我马上就走。”
唐绍裘的出现果然已令她严重恍神,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了;但三年了,这位大秘书为何对她说话还是一样呛,难得好言好语过?
走出电梯,她拿出手机随手拨出。“玫瑰,十五分钟后在你公司楼下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她快手快脚跑了两家店,一百朵紫白相间长茎玫瑰完美包裹在三种渐层高级印花纸里,抱在怀里沉甸甸;一手提着黑色纯巧克力樱桃蛋糕,轻手轻脚坐上计程车,绕了几个街区,她请司机稍待后下了车,看见已等在街边大楼廊檐下的玫瑰,一古脑儿把身上东西推进对方怀里。
“这是他的新欢名字和地址,别搞砸了。”她谨慎叮咛着,玫瑰感激地啄吻了她右颊一下,摇手道别。
搭车回转到公司前方,她在路边招呼站下了车,站在这栋熟悉的灰白色相间的商办大楼前踌躇不决;四周上班族行色匆匆,人行道前排老树随风晃曳,正午光线强烈,照得她心神摆荡。她微眯眼,终于打定主意走进一楼大厅。
大楼因颇具规模,两排并列共八部电梯,她跟随众人进入其中一部电梯,抵达十五楼时跟着鱼贯而出,站在走道上先张望一阵,往右走两步便瞧见了一扇玻璃门旁竖挂的公司名牌,在斜射的卤素灯光下闪闪生光——弘昱科技。果真有这家公司。
忙碌进出的职员众多,没人留意她,她神色自若溜进玻璃门里,朝内观察;内部陈设井井有条,和一般公司差异不大,只是走道更洁净宽敞,员工更年轻些,且男多于女,不论走动或停步都在忙着讨论案件,两名清洁欧巴桑挥汗拖地,其中一位没好气地请杜明叶让开一边别阻碍她干活。
的确是家正常经营的公司啊,若要装神弄鬼也太逼真了,简直是好莱坞手笔。
她刻意站在通道中,路过的员工只朝她扫了眼便侧身而过,没有人向她装熟问好,也没有人流露讶异的表情。
左手边柜台的总机小姐终于得空放下电话,不知杵在前面的杜明叶有何意图,友善地询问:“小姐,有需要为您服务吗?”
她压低嗓音:“请问,你们公司在这里设立多久了?”
“刚搬来半年多。我们公司扩大,不搬不行啊。您是要会见哪位?”年轻的总机笑问。
“不用了,我可能找错地方了。”她转身退出大门,站在电梯前等候下楼。
她想,过两天再来巡视一次,也许这家公司就消失不见了,唐绍裘自然而然跟着消失,她的烦恼则不足为患了。
她侥幸期盼着奇蹟发生,心不在焉盯着上方楼层灯号变换,门扇开启,她侧站一旁等待里面乘客净空,再低头踏进;双脚尚未点地,臂肘突然遭人用力拉掣,她被倒退扯出了电梯,惊回头,和一张她绝不期待的面容相望。
“明叶,怎么不打通电话就来了?你不是从不到我公司的吗?”唐绍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一旁的员工见状,心照不宣,和上司示意后便一哄而散。
杜明叶自行送上门怪不得别人,顺口胡诌道:“喔,我到你们隔壁公司办件事,顺道经过这里,所以没通知你,没事、没事。”
“哦?”唐绍裘略有疑惑,隔壁是家消防器材进口商,和她有何关联?
她知道自己笑得干巴巴毫无诚意,唐绍裘却显然很高兴见到女友;他姿态悠然,两手拇指挂在裤口前袋,歪着头俯视她,表情温柔。如果纯是演技使然,未免太过专业,毫无破绽可寻。她没有预期会与他正面遇上,一只手模到后方按了电梯钮,准备逃之夭夭;唐绍裘眼尖,伸手攫住她下巴,将她拉近审视。“怎么了?你好像很紧张?”
“没啊,你太敏感了。”
两人如此逼近,很难不正视他,一股不熟悉的男性气味清晰可闻,他略瘦的面庞肌理细滑,找不到毛细孔,明眸皓齿,羽眉浓长,出色的五官根本只能以漂亮形容。依目测他身高约六尺,不属于肌肉型男,但体态相当精实匀称,这样的男人出现在这里根本是鬼打墙。
杜明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情不自禁模上他的脸,十指似检测肤质般缓缓划过略有青髭的面腮,她霎时冲动,出其不意狠扭它一把,唐绍裘不知她意图,无端挨了痛,吃惊地怒叱道:“你发什么神经?”
“是真的耶,不正常,根本是聊斋再现,我完了……”她欲哭无泪,新的发现逼使她多日来坚守的理智慢慢远离,就要为他所蛊惑,她努力对自己心战喊话:“不,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人,我是正常人,他居心不良,想把我搞疯——”
“明叶,你又来了。”
“不准叫我!”她绷着脸喝止他,引来附近几道异样目光,她长吸一口气压抑激动,义正辞严表明:“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好好谈一谈,你何时有空?”
他双手抱胸,对她前后不一的情绪化反应相当诧异,但毕竟不乏异性经验,稍思索后点头。“今晚可以——”
“今晚不行。明天吧,明天是周末,就上午吧。”
他再想一下,提议道:“可以,到我家——”
她立即驳斥:“不能到你家,到麦当劳吧,在这条路上那一家。”速食店热闹,人来人往,环境嘈杂,万一她情绪失控,也不容易被人注目。
“麦当劳?你明知道我不吃速食——”
“没让你吃汉堡薯条,叫杯咖啡就好。记住,十点钟喔。”她不假辞色说完,电梯门一开,她立即跳进去,别过眼不看他;免不了沮丧的是,临别一眼仍然瞥见他面含忧思目送她;对上那双矍铄的黑眸,她的心无端猛跳了一下;并非源自于女性的羞怯,而是那辐射出的强烈情愫,不含一丝伪装,她彻底迷惑了。
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