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飞机班次广播重复着还有半小时就该进关,但杜明叶必须等待。
她忍不住从膝上的平板电脑抬起头,斜对面穿着潮牌休闲衣的一对小情侣已经嬉闹了半小时,糖果绿的球鞋和萤光黄的腕表映衬着盛茂的青春,两人毫不掩饰的调情,如此扎眼,如此刺耳。她站起身,挑了另一端的空位坐下。
该不该拨个电话确认男人是否即将抵达机场?但昨晚他特别叮嘱她了,今天千万别提醒他,他们各自前往机场即可;她明白,他想保有他周末的私生活,不希望被干扰了,但万一错过了班机,遭眼色的可是她。
每一次的起程,从不是为了自己。她小声叹口气。
对面又一对情侣坐下,这次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岁左右,穿着体面,一坐下目光就没离开过对方,彼此凝视半晌后忽然拥吻起来,激烈程度像是最后一次相聚,不容浪费一分一秒。
这是命运在向她展演什么吗?
她看得坐立难安,撇开头,再次拖起行李箱离座,决定到附近的杂志贩卖铺逛逛;也许她可以买张图案特别的明信片寄给邀请她参加同学会的大学同学;她连续三年缺席了同学会,但用这么古典的方式回函更证实了她秉性古怪吧?这几年,除了强迫接收的垃圾广告,或是展示经济实力的豪华喜帖,她没再接过纸本信件。
手机响起,她一瞄来电显示,迟疑了一瞬,还是接起。“妈,我在机场。”
“昨天为什么不回来?”
“……”她看了看表,随口道:“帮老板整理资料,今天要出国。”
“抽个空也不行?昨天是他生日,他看着你长大——”
“妈,别言过其实,四十多岁还不够格生下我,你们一起开心就行了,我又不是小孩。”
“……那么就成熟点,别让我们替你操心。”
她迅速按下关机键,呆了几秒,抹去眼角的湿意;懊恼的是,湿意持续不断。她呵口气转移思绪,在店铺前挑起了明信片,旋转着展示架,一边注意着时间。
后方有人朝她走近,同时模糊叫唤了谁,她下意识侧让身,避免遮住展示架;一双男性的手快速越过她的肩头,未及反应,已交抱在她胸前,紧紧箍住她的身躯,将她包覆在陌生的怀里动弹不得;男人坚硬的下巴抵住她肩窝,轻轻呢喃:“你来啦?我以为你不来了,昨晚我一夜没睡好,怕你不来……”
过程太不可思议,令她惊骇万分。这声线未曾听闻,低沉热切,情深意浓,显然将她错认为某个他深爱的女人。
她挣扎着回头。“先生,你认错人了——”
男人骤视她容貌,立即僵住不动,眼里的热烈刹那褪去,化为意外、黯然,以及一抹掩不住的失望。杜明叶生性矜持难得感性,但对方俊秀的面容十分纯净,没有流露一丝非分神色,唯有浓浓失落感染了她,她竟莫名为他感到惋惜,不介怀他莽撞的行径了。她柔声道:“很抱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对不起,请见谅,对不起。”男人朝她颔首致歉,毫不犹豫快步走开。
她失神了好一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啊,那样的浓情蜜意她未曾拥有,那样炽热的拥抱她亦未曾承受过,男人臂弯的力量彷佛留下了印记,她惆怅地想,她不会再有这样的经验了吧?
她慢吞吞旋转着展示架,某些记忆片段正尝试侵袭她的理性,她努力聚焦在一张张纪念图片上,忽然意识到侧边闪过几道快门白光;她警戒心起,倏地抬头,一名年纪约莫五十开外、身材壮硕的白人男性手持相机对准她的方向按下快门。她目瞪口呆,对方纵声笑开,嗓音豪迈,还操起道地美语对她道:“您好,我叫大卫,大卫杰森。”
她打量那副玳瑁框眼镜下的深邃眉眼,半张脸被花白落腮胡覆盖,那形象刺激了她灵光乍现,恍悟指着他道:“您不是那位——最近受邀来医学院担任客座教授的杰森博士吗?我在电视上和报纸上见过您。”
“你记性真好,的确是我。”男人再度扯嗓大笑,声若洪钟,友善地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上。
“很少人不认得博士啊。”她开心接过;职场习惯使然,也递出了自己的名片,她衷心叹道:“今天真是奇妙的日子。”
其实,她记性并不真的很好,她只记份内该记住的事;每天浏览并加以节录重要新闻是她的例行工作,她因而知晓杰森这号医界响叮当人物;至于他的专业领域、杰出研究事蹟、前半生荣获过哪些奖衔,相关深入的资讯她一概略过,若要她说明,绝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小姐,刚才吓着你了。这是学生送我的新相机,我在试试它的性能,你要不要看看?”他说着,大方地将捕捉到的镜头凑上她跟前,她礼貌性探看一眼,着实吃了一惊——几分钟前的小插曲逐一呈现,方才那名年轻男子沉思、走动、深情拥抱她的表情、动作定格分解,清晰明亮,像是一出微电影。
“这个……”杰森在记录那男子?为什么?“是很精采,可是——”
“放心,我这就删掉了。”见她一脸忌惮,杰森操作了几个功能键后解释:“镜头里的这个男生是我好友的儿子,这次恰好有事同行回旧金山,我好玩拿他当模特儿试拍,谁知他突然冒犯了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他绝不是登徒子。”
“哦,我没这么想。”她赶紧摇手,谅解地笑说:“其实,一般人正常时是很难认错情人的形貌的,如果不是我的背影和他的情人超乎寻常的相像,就是他爱得意乱情迷了。无论哪一种状况,都不该被怪罪不是吗?”
杰森目不转睛看了她一会儿,又爆出一串朗笑。“你是个好女孩,哪个家伙这么幸运拥有你啊?”
“过奖了,我还是一个人。”她习惯性地补上一句:“而且,我不介意一个人。”
“真的?”杰森浓眉一扬,伸手指着不远处正讲着手机的至交之子道:“他条件不错,如果有机会,想不想交个朋友认识一下?我可以替你介绍。”
她乍闻失笑。这位德高望重的洋教授竟和她母亲往来的姊妹淘们一派作风,一见到她就忙不迭牵起红线。她脸上果真明白刻着——“寂寞女子”四个字?再者,依女人的直觉,她可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位男士的菜。
“呃……谢谢您的贴心,我暂时还不需要,真谢谢你——”她一时语塞,冒出中文,转为美语时又结巴。她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过往她总是掉头而去,不容讨论;但杰森不同,直觉上他是个敦厚人士,爱护晚辈,况且他备受尊崇,肯花时间与她交谈已是荣幸。
尴尬之余,她等待的男人终于出现了,正怒意勃勃走向她,几天前精心修剪的发型略微凌乱,衬衫衣领钮扣松开,双眼微现宿醉红丝,下巴一撮短髭毕现,显然赶行程令他顾不及整装修容。杜明叶急忙伸手与杰森握别。“有幸遇见您,希望还能再会,我得进关了。”
“杜明叶,你在搞什么?!打通电话提醒你的老板有这么困难吗?误了班机你能替我去签约吗?”男人尚未站定,指责劈头而来;她面不改色,伸手接过顶头上司的随身行李。
“您昨天说别打扰您的——”
“再说一遍!你是第一天跟我啊?!什么情况该做什么还用我教你!”男人火气难消地瞪视她,两手插腰缓气;他不识杰森这号人物,随意冷瞄一眼便自顾自地跨步走开。杜明叶拖着两人行李紧随其后,回首对杰森摇手,俏皮地眨眼示意——再见,博士。
杰森和蔼点头,笑意里带着欣赏。不知为什么,即使隔远了一段距离,她竟感觉背后那道彷佛能透视一切的注视尚未消失。
即使天色异样的美,即使耳边那首乍然扬起的中板情歌能让人心浮动,刚端上的热咖啡香气宜人,杜明叶仍不愿将目光从平板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移开两秒钟,看一眼面前端坐、不时以精雕过的美甲敲着桌面的美丽女子。
恼人的喀喀响持续好一会,似在对她抗议,她勉强分心解释:“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那晚和谁在一起。”
“……”
“我总不能跟着他回家吧?”
“……”
看来理由不被接受。不必瞧,也知道女子满脸嗔怨,她无奈做出承诺:“好啦,等今天忙完了,我一定想办法查出来可以了吧?”
“……那天我等到天亮,他也没回家,太过分了。”女子纤手拍了下桌面。
“他不知道你会去的,不是吗?你上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酒泼了他一头一脸,他怎么会料到三天后你想给他惊喜?谁都会认为你会给他惊吓吧?”
“那天是他的生日耶!”女子激动不已,丰满的下唇咬出齿痕。
女子名叫玫瑰。人如其名,娇艳惹眼,芳龄二十五,家底丰厚,追求者众,加拿大完成大学学业后回国,跟着从事纺织业的父亲担任特助,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在一应酬场合遇见杜明叶那位熟男老板,竟一见倾心,从此无暇他顾,满脑子盘算着如何接近李思齐。李男天性不安定,起先觉着充满新鲜浑身是劲,和玫瑰密切往来了一阵,热度超越以往纪录蔓延了半年,两人甚至同居起来。杜明叶私以为他们可能修成正果,未料李思齐像染了无名病毒忽尔痊癒了,一年后莫名退了烧,眼里的玫瑰不再色若春晓,顿失兴味,四个月前开始疏远玫瑰,各种借口出笼。玫瑰岂是普通角色,任人抉择来去?她见多世面,不哭不闹,冷静以对,找上李思齐的秘书助理杜明叶,送上各种昂贵时髦礼物,请吃各式私家料理,不吝惜分享令人瞠目咋舌的名流八卦。杜明叶对玫瑰的笼络了然于心;她的物质并不浓厚,多半退回那些得花上她一个月薪资的馈赠,而且她有基本的职业道德,虽然李思齐平日不太好相与,但总是她的老板。
她良心挣扎了好些时日,终于接受了玫瑰的请求,适时注意并向玫瑰回报老板的行踪,主要原因是她其实相当不欣赏上司处理感情的作风;此外,她着实消受不起本应享受着美好人生的美人,却成天形容枯槁地对着她泫然欲泣。玫瑰用情至深。
两人相约见面成了常态,几天不见反而牵挂;不,是担忧。杜明叶内心总有一股无名的担忧,担忧不按牌理出牌的玫瑰有一天会使出惊人之举。
“说实话,我认为你应该把心思放一点在工作上。你父亲花了不少心血栽培你,何必为了一个男人如此?依我看,你该感谢他放手,我认为他不是好的结婚对象。”相熟后,她说话逐渐不再客套,有时坦率得几近刺耳,玫瑰也不以为忤。
“你知道什么?”玫瑰委屈地反唇。
“最好是不知道。我看老板每天活得挺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