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芳华疾步穿过皇宫深院一段长长的石子甬道,手中的医箱跟着发出轻微响声,而她身前一名小太监走得飞快,几乎是要小跑起来,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催促她,“顾太医,麻烦您快一点!”
顾芳华叹道:“要我再快,就得在脚下装两个轮子了。”她的穿著已经算是简便了,不像一般女子得拖着宽袖长裙走路,仅是白衫如雪,窄袖短襦,衣服胸口处绣着一只飞天神鸟,脚踩一双青色布鞋,这在华岚的女人身上是从来看不到的装束,整个华岚也就只有她一人会这么穿。
因为她是一名医女。
顾芳华的父亲顾彦材是华岚响当当的名医,二十三岁就被召入太医院,三十六岁成了太医院的首座。本来顾彦材并没有让女儿承袭父业的意思,偏偏顾芳华自小就对医术很感兴趣,小小年纪便看了许多医书,对于药性和医理颇有自己的见地。
她十四岁时,有一次凭借针灸之术救了一位当街昏倒的贵妇,后来才得知那贵妇竟是太平王王妃,自此声名大噪,很多名门贵妇都指定她看诊。
皇帝听闻此事后,特意下诏,破例让她以女子之身进入太医院,成了华岚前所未有的女大夫。
有了这个女太医之后,后宫嫔妃们十分欢喜,毕竟平时小病小痛都要传召太医诊脉,若是那太医稍微年轻一些,在这后宫是非之地难免引起口舌非议,如今有了女太医,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倒是顾芳华经常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娘娘们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心口不适,都要来烦扰她,害她连好好坐下来看本医书的工夫都难有。
今天她好不容易抽出一天空闲时间想上书馆逛逛,不料一脚刚踏出太医院的大门,就被跑来请她的小太监直接拉走了。
这一回,说是冯贵妃突发急症。
“顾太医,娘娘的脸色看起来真的很糟,奴才怕万一耽搁了病情,可就……”小太监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没经过什么风浪世面,提起主子的病情真是忧心如焚、脸色煞白,好像冯贵妃顷刻间就要撒手人寰似的。
顾芳华一边紧跟他的脚步一边问:“娘娘是几时开始不舒服的?”
“用过午饭没过一会儿,娘娘就说头晕目眩、月复痛如绞。”
“娘娘午膳吃了什么?”
“今天娘娘家乡的亲戚来探望,娘娘很高兴,让御膳房包了饺子,娘娘还多吃了几个。”
“什么馅儿的?”
“香菇。”
顾芳华想了想又道:“让御膳房把今日入膳的香菇拿来给我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素秋殿,殿外两名宫女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打转,一见那道由远而近的白衣身影,两个人就像看见了救命的神仙似的,连忙跑过来迎接顾芳华。
“顾太医,您可来了,娘娘吐了两回,特别难受……”
“知道了。”顾芳华仍旧淡定,将医药箱递给其中一个宫女,问道:“娘娘吐了些什么东西出来?”
“什么东西?”宫女愣住,“都是娘娘中午吃的东西……”糊糊稠稠很恶心的一摊,她们哪里敢多看?
“什么颜色的?”
“这个……”
见那宫女被问倒了,另一个宫女忙补充,“娘娘吐了两回,都是偏绿色的。”
“嗯。”顾芳华已经了然几分。
她走入内殿,只见殿内另有两名宫女跪在软榻旁伺候着,冯贵妃则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似是全身无力的样子。
她几步来到榻边,先伸手握住冯贵妃垂下的手腕,默默把了脉,然后问向旁边的宫女,“娘娘吐出的秽物在哪儿?”
那宫女傻愣愣地看着她,“啊?在、在殿外窗槛下那石榴红的瓷盂里……”
顾芳华起身到了殿外,找了根树枝往那瓷盂里搅了几下,忽地嘴角微微上翘。她再返身回殿内时,便朝宫女伸手,“药箱。”
宫女连忙把药箱奉上,接过手的她坐上榻边,小声对冯贵妃说:“娘娘不用怕,是娘娘今天吃的东西不合娘娘的脾胃,才会引发急症,不是什么要人命的病,但娘娘今晚暂时不宜再吃什么东西,要将脾胃调养好,臣会开个药方让奴才们准备汤药,再让御膳房准备一碗糖水搭配着喝,明天娘娘就有精神了。”
听她这样说,一直紧闭双目、眉头紧蹙的冯贵妃才缓缓张开眼,吃力地看着她,“芳华啊,有妳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可是本宫到底是吃了什么,竟然得受这样的罪?”
“是蘑菇有问题。”顾芳华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臣给娘娘针灸两针,娘娘会舒服一点。”她在冯贵妃两手的虎口处各扎了一针,便坐在旁边等待。
不一会,小太监捧着托盘进来,“顾太医,这就是御膳房今天做饺子馅儿用的香菇。”
顾芳华拿起来看了一眼,淡淡说道:“果然是落天菇。”
众人不解地问:“什么是落天菇?”
“看起来和普通香菇很像,只是蕈柄要短一些,其实这种菇是不能吃的,它带一点轻微毒性。”
“有毒?”众人不由得惊呼。
“虽然有点毒性,但不至于要人命,吃一点也无妨,但吃多了会让人上吐下泻,像贵妃娘娘这样。”
闻言,冯贵妃虽然已是有气无力,也不禁气得扬高声,“去把御膳房的主事抓起来,本宫要回禀陛下要了他的命!”
顾芳华劝道:“娘娘不必动怒,落天菇和香菇很像,且虽单食有毒却可少量入药,坊间有卖也时有人错买,若娘娘因此处罚了主事,他可就委屈了。臣想,将买办革职便是,也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想必经过此事,那主事定会加倍小心。”
“本宫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哼!一定要让陛下严惩!”冯贵妃气冲冲地对一名小宫女说:“玉兰,妳去见陛下,就说本宫快要被人毒死了,让陛下尽快来见本宫最后一面!”
那小宫女刚应下便马上出殿去了。
顾芳华收了针又开了药方,嘱咐小太监尽快去御药房抓药、熬药。
这时候皇帝已经带着大队人马匆匆赶到,一进门就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谁胆敢毒害贵妃?”
软榻上的冯贵妃一见皇帝来了,立刻泪流满面、颤巍巍地伸出手,“陛下,臣妾命苦啊!好久不见的家乡姊妹入宫看望,臣妾让御膳房做了饺子当午膳却中了毒,差点没命见您了。”
闻言,皇帝铁青着脸看向顾芳华,“妳说说,冯贵妃怎么样了?”
跪在地上的顾芳华先叩首行礼,才道:“启禀陛下,娘娘是误食了一种毒菇,这毒菇的外形和香菇极为相似,却带有轻微毒素,导致娘娘吃下后脾胃不和而呕吐,所幸毒素都已吐出,应当没什么大碍,臣已为娘娘开了一些养胃的药方,娘娘调养两日便可痊愈。”
皇帝听完放心了,便坐上软榻跟冯贵妃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冯贵妃仗着皇帝宠她,越发撒娇,说什么都要皇帝严惩御膳房的人,皇帝满口应允,毕竟皇宫中最怕的就是暗杀,堂堂御膳房竟然在食物把关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倘若今天这毒菇是让皇帝吃到肚子里,那还了得?
于是皇帝当场就把御膳房的主事传唤来,劈头盖脸的痛斥一番,罚俸一年,降职处置,并且重责那个负责采办食材的买办五十大板,轰出皇宫。
这样一番雷霆之怒总算是安抚了冯贵妃。
眼看冯贵妃又倚着皇帝娇娇怯怯地说私房话,顾芳华知道自己再待下着实多余,便起身告退。宫女帮她拎着药箱,送她出殿外。
和来时急如星火不同的是,此时无事一身轻,顾芳华多了几分惬意。那个接她来的小太监已经去御药房抓药了,她便自己踱步往宫外走。
走过骄阳宫时,忽然有个东西嗒一下砸中她的头,她用手模向被砸中的额角,气愤地抬头找罪魁祸首,只是还没有看清凶手,就听到小孩子的说话声。
“哎呀!真糟糕!失手打中人了!师父,怎么办啊?”
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扬起,慢悠悠地说:“师父是怎么教导你的?若有对不住人家的地方,理当及时向人家表示歉意。她若不接受是她的事,你若不讲就是你的错了。”
认出男子的声音,顾芳华将药箱放下,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指着树梢,“程芷岚,枉你是太子太傅,一天到晚教太子的都是些不学无术的玩意儿,仁义智勇、诗书礼仪,八成你什么都没教会,倒是模高爬低的事情教了不少,太子再跟着你学下去,日后如何能做一国之君?”
唰一声,从树上跃下一道高瘦身影,肩膀上还扛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大的这个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外形俊俏、目似朗星,月白色的普通长衫看不出其真实身分来,但小的那个穿着鹅黄色的锦缎绣蟠龙外袍,一看就是皇家子弟。
看到他们两人,顾芳华不情不愿地屈膝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那黄袍小童从男子的肩膀上一跃跳下,朝她伸出一手,笑咪咪地开口,“免礼,顾姊姊不用这样客气,刚才是本宫失手用弹弓弹到妳,不知道妳的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宣太医为妳诊治一下?”
“臣自己就是太医,这点小伤还不至于再劳烦他人。”顾芳华瞥了一眼站他身后的男子,忍不住劝道:“殿下啊,请恕臣多言,您是天子之身、国之根本,整个华岚国除了陛下之外最尊贵的人了,爬树玩弹弓这种事,是民间野孩子才会做的,您也学来玩,实在有失身分。”
太子尚仁杰眨巴着一双漂亮大眼睛,笑道:“太傅说,诗书要学习,武艺也得兼顾,才会带着本宫练弹弓,据说训练臂力和腕力有利于将来学习弓马骑射。”
她哼了一声,“这是程太傅的歪理吧?没听说练弹弓还能练好臂力和腕力的。”
“顾太医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要质疑练功之法,这才是歪理。”程芷岚抱臂胸前,侧着头对太子笑道:“殿下,您要记得,这世上沽名钓誉的人比您的发丝还要多,走在路上不小心就要被这样的人绊倒七、八回,以后咱们出门还是要看黄历,若是黄历上写明不宜出行,咱们就在骄阳殿躲起来,免得出门触霉头。”
顾芳华冷笑道:“程太傅说的太对了!不仅是沽名钓誉,还有那胸无点墨却要误人子弟的世间败类,在路上屋瓦从天掉落砸死五个人,只怕有四个会是这样的人物,所以出门前殿下务必要看黄历,以保安康。”
尚仁杰抬头打量起他们两人,忽然笑着拍手,“你们俩一人一句说得好精彩,是在斗嘴给我看吗?我最喜欢看人吵架了。”
程芷岚模模他的头发,笑道:“殿下会错意了,臣哪里会和一个小小医官斗嘴?好歹臣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太傅,官居一品,顾太医纵然得到诸位嫔妃的信任也不过四品,就是再厉害,坐到太医院首座的位置也只是三品官。您几时见一品大员和四品小官站在一起斗嘴的?那才是有失身分呢。”
闻言,顾芳华提起药箱,曼声道:“官阶虽有高低,却无贵贱,古时尚有直臣敢向君主进言,怎么同殿为臣却不能直抒胸臆了?程太傅刻意高估自己、贬低同僚,真是令人不齿。”
语落,她向尚仁杰躬身行礼,“殿下,臣在太医院还有诸多事务繁忙,恕不能相陪,告退了。”
尚仁杰看她要走,似想起什么,眼珠一转,问道:“顾姊姊,母后过几天就要过寿了,她一直念叨着妳上次替她调配的玉露丸吃了之后气色见好,本宫想和妳多要几丸,送与母后做寿礼,行吗?”
“殿下有行孝之心,臣岂能不遵从?更何况对皇后娘娘凤体有益的事情,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两天后,殿下可派人去太医院取药。”
闻言程芷岚却在一旁叹气,“殿下啊殿下,您怎么不肯听为师一句话,她小小年纪医术浅薄,无非仗着父亲之名卖弄小聪明,侥幸博得几分虚名,但这入口之药是何等重要的事?更何况殿下还是要赠与皇后娘娘的,更不该托付给这等庸医才是,太医院中多少良医名医,哪个不比这丫头强十分?”
尚仁杰说:“但母后十分赞许她,后宫嫔妃也都很器重她,本宫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顾芳华斜睨程芷岚一眼,哼道:“既然程太傅对臣这么不信任,也罢,劳烦殿下另请高明。”她提着药箱继续大步往宫外走,多亏裙襬较短,走得这么快都踩不到裙角。
尚仁杰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太傅,你好像很不喜欢她啊?为什么每次见她都要和她吵架?”